書名:青島往事(二十三)

辜鴻銘│辛亥年

◎記憶地標:天后宮/總督學校/太清宮

在表面上,辛亥年的青島沒有一丁點革命氣氛。清宣統三年、辛亥年和1911年,這三個各自獨立又相互聯絡的紀年方式,揭示出了一種帝國晚年的脆弱時間邏輯。只是在鐘聲還沒有敲響的時候,大部分人並不覺得異常。

並且,青島似乎有理由保持正常,因為幾乎所有的徵象都在指往一個方向:這個城市正在不可阻擋地成長為德國的海外模範殖民地。 根據截至1910年底的人口統計,青島德國租借地範圍內有中國住民34180人。而以德國人為主體的外籍移民,大致保持在1800人上下。

在這一年的夏天,青島的海水浴場持續了以往的旅遊熱潮,咖啡、啤酒、賽馬、帆船、射獵、登山這些有錢人的閒暇光景,充滿1911年前10個月的城市現場。儘管中國住民佔了絕大多數,但到今天還保留在歷史記錄中的人口,已經不超過100個,我們不清楚個個腰纏萬貫的諸如傅炳昭、丁敬臣、包幼卿、周寶山、成蘭圃、胡存約、李德順、劉子山們,在這個特別年份的所作所為。作為中國人和德國租借地的居民這兩種並不統一的身份,使得這些地方領袖必然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裡。儘管在這個年度結束前,他們尚不需要做出非此即彼的抉擇。作為地方士紳的代表,胡存約寫作的《海雲堂隨筆》,記錄了一個真實存在的鄉村青島。這個青島,在1911年時已經漸行漸遠。

書名:青島往事(二十三)

辛亥年的青島沒有一丁點革命氣氛

和這些與時俱進的城裡人比較,有一個鄉村知識者卻不肯輕易犧牲舊名聲,他在他還不曾預感到的一場革命暴風雨到來前,透過一種自毀方式,捍衛了以大清國為國家標誌的傳統文化和道德尊嚴。光緒三十年(1904年)春節後,這位謹守道義的即墨生員宮仲栶,在家鄉南屋石村選擇以一種極端方式結束生命,表達對所居村莊被劃入“德國租借地”的抗議。這個默默無聞的老派知識分子離去的日子,距李鴻章和翁同龢在北京簽訂《膠澳租借條約》剛好6週年。對宮仲栶和許多士子來說,這是個祭日。自縊身死前,宮仲栶留下“死者人之常事,但落個清白可耳”的遺言。宮仲栶死後7年,革命來了。

1911年,透過德國人管制下青島的平靜外表,大清國的消亡預兆,不能說沒有蛛絲馬跡。但尋找蹤跡的工作,卻並非易事。

1911年2月17日,已經出版十多年的《青島官報》,改稱《膠澳官報》。1900年7月7日由德國總督府創辦的《青島官報》,一直作著官樣文章,主旋律文稿多用德文,涉及華人的佈告、通知、告白之類,則用德文和中文對照刊出,每星期六出版一號,每期8開,4到8頁,間或增至12頁。今天,人們偶爾在圖書館發現幾張滋潤過幾滴汙漬的報紙,研究者往往如獲至寶,以為可以得悉些殖民地真相,豈不知那個年代也有報喜不報憂的壞習慣,結果就不免失望。對長江流域前途不明朗的革命風暴的描述,大致同理,比如現在想透過這些報紙看清楚辛亥年的政治局勢,就不那麼容易。德國總督府關心租借地的既定秩序,以及這些秩序的運轉狀態,官報自然循規蹈矩。

從2月開始,一個叫愛因哈特·舒曼的德國年輕人,開始擔任青島德華特別高等專門學堂教師。他的同事中有數位德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和植物學家,如《數學雜誌》創始人康拉德·克諾譜、量子物理學家卡爾艾利希、植物學家威廉·瓦格納等。青島德華高等學堂為大清國與德國聯合創辦,管理規則由大清學部頒佈,開辦經費為64萬馬克,其中德國政府支出60萬馬克,其餘由大清國協籌,常年經費之大半亦由德國支付。學校1909年10月5日正式開學,德國地質學家及海軍部官員格奧爾格·凱泊出任校長。學校設在火車站西南,1910年至1912年陸續建設的校園一直延展至海邊。在所有建築竣工之前,學校借用前野戰炮兵部隊兵營上課。當舒曼獲得教職時,龐大的校園建設計劃依然在按部就班地進行中。

書名:青島往事(二十三)

德華高等學堂

愛因哈特·舒曼出生於1883年,26歲時申請獲得赴青島的教師職位,1909年9月10日從德國出發乘火車穿越西伯利亞,輾轉14天來到青島。舒曼先是在皇家總督學校(今江蘇路實驗小學)任教,授課同時兼任總督教堂管風琴師。舒曼參與了在總督學校附近的總督教堂管風琴的安裝除錯。1910年10月23日總督教堂開放時,舒曼曾寫頌歌在教堂彈唱。在青島5年中,舒曼用一架木盒相機拍攝了許多照片,並一直給在德國的父母郵寄各種青島明信片和照片,其中一張拍攝青島高等學堂課堂情形的照片,顯示舒曼和二三十位穿長衫的中國學生在上寫生課,對著花瓶和燭臺練習素描。舒曼在這張寄給父母的照片上寫道:“我任教的班級學生在上寫生課。那位正在畫花瓶模型的學生頗有才華。在教室的牆上,掛的都是學生的優秀作品。”

這一年的夏季學期結束時,青島德華特別高等專門學堂32名學生首次進行了畢業考試,有20名學生透過。其中18名學生進入高階部,大部分進入工程學科,另有一人到德國學醫。與此同時,學校高階部還新開設了醫學系。

夏天,一個叫周學熙的官家子弟從市區到了嶗山太清宮,每日焚香頂禮檢閱《道藏》,三個月後返回青島。太清宮的《道藏》,為明萬曆二十六年(1598年)刻本,萬曆二十八年(1600年)十月初三由萬曆皇帝敕諭賜給嶗山太清宮。《太清宮志》中載有萬曆皇帝頒賜《道藏》“敕文”和“敕諭碑文記”。《道藏》藏於太清宮三清殿正殿神像兩側6個木櫃抽屜內,按經卷冊數目錄存放,共計4787卷,4486冊。而這個檢閱《道藏》的年輕人,除了出身豪門,經歷也不平凡。

安徽建德人周學熙,字緝之,又字止庵,是前山東巡撫周馥的兒子。其為清代光緒年間舉人,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籌辦直隸銀圓局,次年創辦工藝局,督辦官銀號。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任天津道道臺,次年任長蘆鹽運使。辛亥事發後出任財務總長,在天津、青島、唐山、安陽開辦有華新紗廠等企業,為民國初期北方實業界代表。周學熙經歷了兩個不同的時代,可奇妙的是,不論革命前還是革命後,周學熙似乎都是順風順水。而更有趣的是,在以1911年為標誌的中國,如周學熙一般從容轉身的人物,卻又一捉一大把,根本不難尋覓。

在周學熙嶗山修身養性的同時,租借地青島的新式教育也獲得了長足發展,截至7月1日,總督府學校在校學生增長到162人。學校設定一個三年級的學前班和一個六年級的實科中學。對這些變化,具有官方背景的一張德國報紙認為:“在教育事業的形成過程中,海軍管理部門始終給予特別關照,幾乎所有部門都有了令人滿意的進展。”早在1901年秋天,總督府學校的校舍就已經建成,包括4間面積60平方米的教室、教師用房間和教堂。

1907年迫於生源的劇增,在近海處又增建了一座教學樓,並增設禮堂、理化實驗室、勞作室、繪畫室等。課程有德文、英文、法文、拉丁文、算術、歷史、地理、自然常識、宗教、繪畫、唱歌等。學生來自青島、香港、上海、北京、黑龍江和神戶等地,以德國學生為主,也有少數英、美、俄國學生。對遠途學生,學校提供專門宿舍。很快,這些孩子就成了一個崩潰的東方帝國的最年少的見證者,這些在租借地道聽途說的混亂故事,讓他們後來對中國的革命面目,一直迷惑不解。

7月裡,一些中國學校的德國教師在青島進行了一次聚會。這些喝著咖啡的男男女女,舉行了有關德國在中國教學活動的目標、目的和有關適用教具、教材的座談。會議結束時,他們決定1912年再次在青島聚會。後來在1912年4月19日出版的《遠東勞埃德報》,曾愉快地報告說,這些德國教師的聚會,“表明了青島開始成為德國在中國進行精神追求的中心”。顯然,德國人對這個“德國在中國進行精神追求”的顧念,大於他們對中國革命與否的關心,彷彿這些是租借地外面的遙遠事情一般。後來的事實證明,在這個中國的辛亥年,1911年深秋的武裝起義,的確與青島無關。

9月26日,一本收錄了各種租借地管理章程的《青島全書》用德文出版。全書分上下卷,涉及了參議督署德華董事章程;治理青島、鮑島、東鎮、西鎮章程總則;華人民事訴訟擇要;保衛地方治安;衛生章程;保護林木章程;取締煙土嗎啡章程;取締商工各業章程;蓋戶自來水接緊要章程;正用錢幣衡量章程;中華商會章程;船舶碼頭並碼頭各棧戶章程;保衛滋生禽獸並打獵章程;海關各項章程;買賣田地章程;消事章程;徵收課稅章程等等。下卷有青島發展史、青島特別高等專門學堂組織法、地基方面並界內人數、商務興盛一覽表等。

9月,英文《泰晤士報》開始在本地發行。這是青島最早的英文報紙。之前青島已有《德國亞細亞報》《青島官報》和《青島德文報》等德文報紙發行。英文《泰晤士報》的出現,似乎傳遞出了本地新聞傳播業的某種開放資訊。而這種遲到的自由表達姿態,試圖表明的是租借地統治的穩定景象。這個局面,是柏林方面喜聞樂見的。

書名:青島往事(二十三)

青島租借地的穩定,是柏林喜聞樂見的

到了秋天,青島德華高等學堂的學生人數,已經達到212名。學校在本學期開始時設立了第二個工程系、第二個法律社會系和第二個農林科學系。因此學校的高階部已包括兩個工程系、兩個法律社會系、兩個農林系和一個醫學系,總共74名學生。有28名學生學習工程自然科學專業,有20人學習法律社會科學專業,有10人在農林專業,有16名學生學醫。初級部學生的平均年齡約為23歲。初級部5年的教程,學習課程有德語、歷史、地理、繪畫、體操、游泳,在高年級還有邏輯課。用中文教學的有:文字和語法、句子結構、古典著作、哲學、歷史、地理、文學、標準漢語。

除了中文專業外,教學語言使用德語,輔以中文。高階部包括工程系4年、法律社會科學系3年、農林系2年(暫時施行,計劃3年)、醫學系4年。各系均教授德語、漢語、科學、衛生保健和體操。法律系有英語課,醫學系則用拉丁語授課。這些學生中間,相當多的家庭都具有雄厚的政治和財富背景。這不奇怪,因為這些中國孩子的父輩,十分清楚地知道一個德國人的大學,在中國代表的是怎樣的上升勢頭。何況這個新式學校,已經獲得了大清國最高層的首肯,幾乎沒有任何政治風險。

10月,青島俱樂部在前海完成施工。當本地的達官貴人開始談論一個新去處的時候,辛亥年的標誌性事件在武昌出現了。

這一天,是1911年10月10日,也就是辛亥年八月十九日。

1911年10月10日當天,沒人知道就武昌這麼些人,稀里嘩啦,革命居然成了。20天后,吳宓日記大略記錄了大清國首都的驚慌失措:“今日北京情狀略如常日,聞初五、六兩日備極恐慌,今日似又稍清。然京官眷屬業已紛送出京,其逃避出京之人,日不可以數計。城中各校學生業已盡退,幾乎全空,而仍上課維持如故。京津等各火車,日售票至三千餘張。而以擁擠不得上車而復歸者,每晨又數百人。由津至滬輪船之擁擠稱是,船價確已漲至二十五元。而天津旅客客棧等處,住客已滿不能容。

北京亦然,租價日增。而北京市面恐慌尤達極點,匯兌亦幾不通,諸人皆告窘乏。餘始欲向王世叔商量借錢三四十元,以為危急時逃亡上海之預計,繼思如此窘乏,決不能得錢,乃止。”吳宓的這則日記寫在辛亥九月初八日,第二天,也就是10月30日,剛剛被資政院要求“明正典刑”的郵傳部部長盛宣懷,由天津乘德國“提督號”商輪,經大連轉往青島躲避。

盛宣懷離開天津的時候恰好是重陽節,在這個本應家族傾室而出的踏秋日,盛宣懷已經顧不上登高“避災”了。他站在這艘德國輪船上,躲避的是一個正在崩潰的時代。這一天,另外有許多人的命運也和這位大清國郵傳部部長類似。茫茫大海,令盛宣懷對前路迷茫。這個時候,曹丕《九日與鍾繇書》所謂“歲往月來,忽復九月九日。九為陽數,而日月並應,俗嘉其名,以為宜於長久,故以享宴高會”,便不免令人感慨系之。是日晚,駐雲南新軍第十九鎮第三十七協協統蔡鍔在昆明發動起義,次日斃十九鎮統制鍾麟同,俘總督李經羲。

很快,上海的庇護也失去了。11月3日一整天,張士珩頑強抵抗上海革命黨人起義武裝對江南製造局圍攻的行動,成了這個前二品銜分省補用道對朝廷的最後忠誠。下午,作為製造局總辦的張士珩,曾經扣押了前來勸降的起義領袖陳其美,併成功控制了局面。但是,是日夜,被髮動起來的滬軍營、巡警、商團等武裝開始三面圍攻製造局,翌日凌晨,起義軍從防禦薄弱的後牆翻入,舉火焚廠,致使清廷在上海的最後堡壘終於被攻破。悲憤之中,張士珩偕襄辦乘小火輪出逃,就此開始了7年的亡命生涯。

張士珩從上海逃往青島時的狼狽和憤怒情形,被德國傳教士衛禮賢描述為是“永遠忘記不了”的一幕。衛禮賢當時正在工作,張士珩突然“怒氣衝衝”地出現了,情緒顯得很激動。“看到他臉色蒼白、不知所措的樣子”,衛禮賢“非常驚異”。張告訴衛禮賢說,在製造局被攻破後,他和他的秘書歷經千辛萬苦才從起事計程車兵手中逃出來,趕到了青島。

武昌起義的一個意外結果,是大清國的衛道士辜鴻銘被驅趕到了青島。蔡元培在《辛亥那一年的辜鴻銘》裡,大致講了故事的來龍去脈。蔡元培說,武昌起義後,上海望平街有人發傳單,交通堵塞,“辜先生那時正在南洋公學充教員,乃撰一英文論說送某報,責問公共租界工部局,謂‘望平街交阻滯,何以不取締?’南洋公學學生閱之,認辜有反革命意,乃於辜來校時,包圍而詰責之。辜說:‘言論本可自由,汝等不佩服我,我辭職。’學生鼓掌而散,辜亦遂不復到校”。

辜鴻銘的“暫時避居青島”,恰恰是因為發生了被南洋公學學生詰責事件。熱情和權威的對抗,促成了辜的辭職。這個時候,青島正開始敞開大門,接納著一大批慌慌張張逃亡的前清遺老和北洋舊臣,以及形形色色的官員、寓公、隱士、道長、風水先生等等,辜不乏朋友和對手。衛禮賢在他的《中國心靈》中曾這樣描述,辜經常來做些或短或長的停留。他總是像流星一樣突然出現,充滿各種怪念頭,詛咒和詬罵新紀元、革命和該為每一件事情負責的外國人。同時他會對中國文化進行縱覽,揭示先哲智慧中最深刻的內涵,富於想象地描繪古時精神活動的畫面。他會在中國和歐洲的人及其時代之間做表面的對比。傳教士說,壞脾氣上來時,他對所有的事情不滿。沒有一個人他找不出缺點來。因此,他傷害了許多人。

前青島德華特別高等專門學堂學生沈來秋回憶說,1910年他在高等學堂就讀時,奧國教授赫善心博士就一直推辜鴻銘為“中國現代哲學家”。1920年沈來秋到德國,接觸過不少社會人士,包括普通民眾,出乎他意料的是,“辜鴻銘的名字流傳於人口”。研究表明,“這一時期,德國人士認為,可以代表東方文化的有兩個人,除了辜鴻銘之外,便是印度的泰戈爾。泰戈爾只是一個詩人,而辜鴻銘除了是哲學家、文學家之外,還是一個政論家”。 1

辜鴻銘始終認為“拳亂是人民之聲”,並且他堅持認為這些“人民之聲”和青島的出現有必然聯絡。在林語堂看來,這些議論在他1901年出版的《總督衙門來書》一書中表露出來。這時,他正處在從迷惑中覺醒過來的心態。當然,拳亂是由傳教士、鴉片及戰艦等三項因素所引起,這是不爭的事實。“我們必須記得因為殺害一個教士,中國要償付威廉大帝青島港口及山東全省的鐵路建築權”。林語堂相信,在辜鴻銘的《近代傳教與新近動亂之關係》和《中國問題的新近紀錄》裡面,他的聲音是尖銳的,“他的靈魂中沒有和藹,充滿了烈酒般的諷刺”。

衛禮賢在青島記錄了辛亥年混亂的中國和傳統知識分子的慌亂,並在耶納出版了批判文集《辜鴻銘:中國對歐洲思想的抵抗》,同時還在報刊上發表大量中國問題研究文章,如《老子在中國人精神生活中的地位》和《中國動亂的原因》。這個時候,辜鴻銘和那些逃亡到青島的大清國衛道士在衛禮賢的筆下,用各種匍匐在德國租借地上的極端形狀,相互證明著一種矛盾的末路資訊。他們不知道,失去了慣常的帝國控制的國家,該走向哪裡。

在辜鴻銘發出尖銳詛咒的時候,一批年輕的革命者秘密進入青島,試圖借租借地的屏障,組織武裝力量。這些年輕人表情沉著,意志堅定,頻繁地在華人集中區的街道出入,以圖獲得更大更直接的資本支援,但結果卻令他們失望。在到處閃爍著溫暖燈火的殖民地,他們孤單的身影,很快就淹沒在黑暗的房屋外面,徒勞無益的努力大多沒有換回同情,建立完整秘密革命根據地的計劃,終於淪為有始無終的泡影。辛亥年後來被戲劇化了的波瀾壯闊,很容易讓今天的人們將這些細節磨損掉,彷彿沒有發生,但是這卻是1911年青島的真實。當寒風一陣陣刮過城市的時候,革命遭遇革命利益同盟者的蔑視、冷漠,其實比面對革命反對者的血腥抵抗,更叫人絕望。

如果說1911年的青島曾經有過光明召喚,這些影影綽綽的人像其實才是真正的共和先聲,儘管他們和他們發出的聲音,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在這個日益寒冷的冬天,進入記錄的共和先驅者寥寥無幾,劉冠三、王麟閣、班麟書、鄧天乙、丁惟汾、陳幹、呂子人、趙魏、鄧天乙、趙文慶、秦明堂、王長慶、賈振琨這些名字,彷彿是些沒有血肉的符號,一直埋藏在城市記憶的最隱秘處,等待發掘。

實質上,對這個簡陋名單上的一些年輕人,比如趙魏、賈振琨們,辛亥年的青島已經是最後的人生記憶了。離開青島數天之後,他們一一赴死,用生命祭奠了熱望的共和國。1912年1月15日,剛剛在青島被推舉為光復青州總司令的趙魏乘火車西行,預備宣佈青州獨立。18日下午,這個27歲的壽光知識青年出師未捷身先死,在青州夏莊小廟以東被跟蹤的青州滿營密探瑞增射殺頭部,當場倒地身亡。 從青島到達青州前,趙魏在濰縣和久別的父親見了一面,之後父子便天各一方了。沒有人知道,瑞增掏出手槍在趙魏背後開槍射擊的時候,是怎樣一副表情。這個忠心耿耿的大清國士兵和年輕的青州革命領袖趙魏,一同放大了憲政道路上的腥風血雨。趙魏遇刺後,先前從青島到青州秘密進行準備的王長慶被推舉為光復青州總司令,同時撤出青州。

與此同時,自日本回國的同盟會會員賈振琨也正從青島趕往青州參加起義。當到達青州火車站時,趙魏遇害已成事實,青州獨立計劃敗露。無奈賈轉而取道諸城,2月3日隨革命軍一舉佔領諸城縣城。不料2月10日大量清兵猝至,諸城頃刻陷落,賈振琨等80餘人被俘,第二天在諸城北門外被殺。所有這一切,就發生在租借地青島的眼皮底下,而青島就如同一個冷酷的看客,在自家陽臺上喝著剛剛煮沸的咖啡,對一幕幕革命和圍剿革命的激烈行動熟視無睹,彷彿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

青島的平靜和不動聲色,令人窒息。當然,這是後來人們對德國租借地的習慣性判斷。事實是,在中國南北共和革命(就是衛禮賢所謂的中國動亂)烽火四起的時候,青島的兩個教會學校開學了。11月,美國基督教北美長老會在陽信路2號開辦明德學堂,招收40名信徒子弟入學。12月,透過私人捐助募集資金建設的新教總傳教會青島德華女校落成。這個非宗教性學校遵循的目的,是讓中國女孩接受歐式教育。

與此同時,來自一個鄰邦的關注也意味深長。不幸的是,這種關注不久就會以一種戰爭的方式,顯現出其背後的貪婪和殘酷。在這個秘而不宣的準備期,這個東洋帝國除了不遺餘力地進行關於青島的各種資料的蒐集外,也把目標放在了一些大人物身上,比如盛宣懷和另外一些逃亡的大清國政治家。10月30日乘德國商輪經大連到青島的盛宣懷,最終聽從了日本人的勸告,12月14日離開青島前往大連,12月31日轉移到日本內地。盛宣懷似乎相信,只有日本才能幫助中國恢復秩序,而在這個過程中他本人也會脫離困厄。根據1911年末的統計,本年度在青島的日本人為312人。4年後,當日本帝國取代德意志帝國成為青島的新統治者的時候,這個數字一下子就被擴大了幾十倍的移民資料替代了。

在危險出現之前,一切似乎還是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前面提過的《青島全書》,1912年6月出版了中譯本。而似乎蒸蒸日上的青島德華特別高等專門學堂,在1914年停止運轉。戰爭爆發之前,教師舒曼離開青島,途經香港時被英國當局押送澳大利亞,5年後回到德國。在戰俘營裡,舒曼辦過語言學校,給戰俘教授中文和其他知識。回德國後舒曼出任中學校長,並營救過一位猶太學生。

作為張士珩的朋友,衛禮賢認為李鴻章的這個外甥是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學者,他“在中國文學方面學識淵博,罕有人能與之匹敵”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衛禮賢覺得由張來擔任江南製造局的總辦,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更令衛禮賢驚奇的是,張士珩居然可以把製造局經營得很好。在傳教士的眼裡,張士珩是一個意志堅定並沉默寡言的人,有時候一個晚上,都難得聽他說幾句話。衛禮賢相信,在青島,張士珩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進行道家式的冥想。遁居青島的張士珩在今曲阜路擁宅問道,院內竹林繁茂,由南京故居遷入的一塊由俞樾題寫的“竹居讀書處”的碑刻,曾長時間放置在園中。

張士珩逝世後,張宅改建為瀛洲大旅社,但院內竹園依然保留,碑刻也一直存放在假山上。張士珩在青島時,張宅與曲阜路8號徐世昌住處是對門的。在這條普通的德國街道上,兩個政治方向不盡相同的朝廷舊臣,過著相似的隱居生活。1915年3月21日,袁世凱任命張士珩為造幣總廠監督。數月後張因病去職。61歲時,這個曾唱吟“欲問幽棲處,雲封不可尋”的前二品銜分省補用道病逝。

1911年結束的鐘聲響了。冥冥之中,彷彿1911年並不願意悄然無聲地沉入歷史,而不留下一點蛛絲馬跡。12月30日,一封掛號信從銀裝素裹的青島寄往瑞士,信封上混貼著兩枚蟠龍與三枚德國膠州客郵票,正面蓋有手填掛號印及德國掛號標籤,註明為由青島掛號第023號。這大概是1911年從青島發出的最後一聲問候了,可惜我們不知道里面說了些什麼。在冬雪覆蓋下的青島,彷彿一個世外桃源,美輪美奐,卻鴉雀無聲。

這是一個容納了不同種族、不同觀點、不同立場、不同信仰、不同經歷和經驗的城市,在這個城市,荒誕、荒謬、荒唐和陰謀、預謀、計謀和平共處,統統不顯山不露水,只等待著外面的金戈鐵馬,仰天長嘯。實質上,要真正弄清楚1911年青島的形形色色,近乎不可能,因為不論是租借地方面還是潰敗之中的清政府、政治流亡者、官僚資本家,抑或是革命黨、武器走私者、幫會、社團、留學生、地方士紳,都不希望將自己的真實大白於天下。於是,青島1911年結束時刻的鵝毛大雪,恰好就迎合了所有人的心意,唯獨留下一個一個的謎團,讓後人猜度。

2007年6月26日,當這個1911年歲末從青島寄往瑞士的信封出現在上海泓盛春拍會上時,人們試圖透過實物憑證窺視辛亥年真相的慾望,再度被勾起來。透過微微泛黃的皮面,百年前的故事彷彿就在眼前,人們探究內裡究竟的衝動,突然強烈。

1911年過去27天后,也就是辛亥年的寒冬臘月時分,革命黨人在即墨武裝起事,而後很快被剿滅。青島租借地的德國人,成了熄滅這些火焰的幫兇。1912年3月22日,宋教仁在上海被暗殺,為中國憲政民主事業流盡了最後的鮮血。宋教仁死後,參與暗殺活動的洪氏潛入青島隱居,租借地殖民當局依然置身事外,彷彿不知道這件事情一樣。

註解:

1見鍾兆雲著《解讀一代狂儒怪傑辜鴻銘》。

2山東省民政廳編《齊魯之光——山東省中華著名烈士事蹟選》,山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