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魏文侯:平定晉亂是報復晉幽公?外戰多敗卻為太史公誤記?

魏文侯,是戰國時代著名的賢君。他執政期間,啟用李悝、吳起、西門豹等等眾多賢臣良將,背倚韓、趙,西御強秦,南抗蠻楚,令魏國一度坐上了東周霸主之位。

在世人看來,魏文侯為人禮賢下士、尊信守義,取得如此輝煌業績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真實的魏文侯:平定晉亂是報復晉幽公?外戰多敗卻為太史公誤記?

曾有一次天降大雨,魏文侯與大臣喝酒正在興頭上,卻突然命人備好馬車,將要外出。左右大臣吃驚不已,紛紛上前勸阻:“今天飲酒正高興,況且外邊又大雨傾盆,您這是要到哪去?”

魏文侯平靜地回答:“我之前和虞人(掌管山澤的官員)約好今天田獵,雖然現在喝酒喝得盡興,可我怎能不去赴約?”

說完,他就立即率領車隊出發了。大雨傾盆之下,園囿內泥濘溼滑,參與打獵之人都累得疲憊不堪,魏文侯也不例外。雨天打獵確實是自討苦吃,可魏文侯的言必行、行必果卻深深觸動了魏人,魏國國風從此大為改觀。所以說,魏文侯守信重諾,雖然疲憊了自身,魏國卻得到了治理。

古人談魏文侯雨天田獵,多從信義角度出發。

不過,先秦之時田獵還別有一層深刻的含義。周代的田獵,因季節不同存在著不同的叫法:春天的田獵叫“春蒐”,夏天的田獵叫“夏苗”,秋天的田獵叫“秋獮”,冬天的田獵叫“冬狩”。田獵,不但是貴族日常嬉戲遊樂的休閒方式,還是當時軍事訓練的重要手段。至少在春秋之前,一國的軍隊士卒都不是職業戰士,而是隸屬於各大“籍田公社”的農民。各級貴族需要定期組織農民進行各種田獵活動,以訓練士卒的軍事技能,這就是所謂的“三時務農,一時講武”。以此而言,魏文侯雨天組織田獵活動,更可能是要考查魏軍在惡劣天氣下的軍事備戰狀況。能在歡娛之時不忘軍事備戰,充分證明了魏文侯的勵精圖治不是空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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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君子以義為質(以義理為本質),禮以行之(依照禮節實行),孫以出之(以謙遜的語言說出來),信以成之(用誠實的態度完成它)。”魏文侯不但是位開明國君,更是一位符合孔夫子為人標準的優秀“君子”。

不過,魏文侯的“君子”形象,卻意外遭到了魏國史書的挑戰。

公元前416年,沒落的晉國突然傳出一件大丑聞:國君晉幽公夜晚與婦人幽會,竟然被一盜賊殺害了!魏文侯得知此事後,果斷地派兵前往鎮壓,隨後又立晉幽公之子姬止為君,是為晉烈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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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幽公是晉哀公的兒子,名柳。他繼位後,晉國公室僅剩下絳(應為新絳,今山西新絳縣橫橋鄉一帶)、曲沃(今山西曲沃西南)等地,所轄領土已遠不如韓、趙、魏三個卿族。雖然韓、趙、魏三家這時還沒有被封諸侯,可在如此情形下,晉幽公也不得不反朝於韓、趙、魏之君。

如今晉幽公又鬧出了這麼大的醜聞,讓人不得不感嘆晉國衰敗的必然:堂堂一國之君不勵精圖治求發展,卻如此蠅營狗苟地生活,三家不代晉哪還有天理?

可事情卻沒有這麼簡單。

如果晉幽公被殺僅僅是盜賊所為,還需要魏文侯出兵平叛嗎?如果這場意外需要魏文侯出兵鎮壓,是不是就意味著刺殺晉幽公背後的勢力相當強大?

要探尋這一事件的真相,恐怕還得回到十五年前。

《竹書紀年》記載,公元前431年,晉幽公與魯國上卿季孫在楚丘(今山東曹縣南)會見。歷史上,晉、魯二國長期交好;即便是在齊景公趁晉國六卿內亂率領諸侯反晉的那一特殊時期,魯國都不曾直接參與反晉。因此,這次晉幽公會見季孫,看不出任何異常。

可奇怪的是,二人會見結束後,魯人就突然出兵攻佔了葭密(今山東菏澤西北之葭密集),並在此地築城!魏氏領地多在中原;葭密,也是魏氏領地之一。晉幽公與季孫會面之後,魯軍就出兵攻佔葭密,足證他試圖拉攏諸侯來對抗韓、趙、魏三卿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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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僅僅如此。

崤之戰結束後,秦、晉就成了世仇,長期不再往來。晉幽公繼位後卻娶了秦女為夫人,可見晉國公室已經與秦化敵為友,矛頭隱隱約約也是對準了三卿。或許正因晉幽公有了秦國作後盾,魏文侯對於魯國攻佔葭密之事才遲遲沒有進行報復。

不過,“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當年晉出公勾結諸侯來壓制韓、趙、魏三家,結果反倒被趕出晉國,死在了楚國。韓、趙、魏三家已完全掌控了晉國國政,公室想要翻盤,幾乎已經不可能。

更糟糕的是,晉幽公私生活極不檢點,經常在外與情人鬼混。長期如此,晉幽公與秦女之間的矛盾重重,夫妻關係也鬧得越來越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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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紀年》記載:“(晉幽公)十八年,晉夫人秦嬴賊公於高寢之上。”秦嬴,即晉幽公夫人;公,即為晉幽公;高寢,就是晉幽公高祖之寢廟。結合《史記·晉世家》的記載,就可知這次晉幽公假借祭祀高祖之名與情人幽會,引得夫人秦嬴醋意大發,一怒之下竟派人刺殺了晉幽公!

公室突逢大亂,卿族漁翁得利。

魏文侯立即派兵大舉進駐公室,鎮壓了秦嬴之亂,完全控制了公室。在晉幽公勾結諸侯侵佔魏氏土地十五年後,魏文侯終於抓住時機、成功報復了公室!

這次內亂過後,晉國公室再也無法翻身。

又過了十三年,韓、趙、魏三家大力賄賂周王室,重演曲沃代晉故事,讓周威烈王封三家為諸侯。至此,三家成功分晉。

回顧晉幽公被殺事件的整個過程,魏文侯當然不只是替公室平亂這麼單純。十五年前,晉幽公與魯人相互勾結而侵佔魏氏土地,魏文侯不可能絲毫都不在乎。然而,魏文侯一直隱忍不發,忍了足足有十五年。直到公室內亂爆發,魏文侯才趁機發兵平亂,不但徹底控制了公室,還消除了秦國插手三晉內部事務的隱患!報復手段如此隱蔽,讓世人大多隻看到了晉幽公的淫亂,而鮮少有人能看到魏文侯的權謀。身為晉臣卻如此處心積慮地設計晉君,可見在魏文侯“君子”風範的光鮮外表下,還隱藏著另一副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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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魏文侯畢竟為魏國的創立打下了堅實基礎,仍然稱得上是位有作為的明君。《史記·魏世家》就提到:“秦嘗欲伐魏,或曰:‘魏君賢人是禮,國人稱仁,上下和合,未可圖也。’”

能不戰而屈人之兵,魏文侯的文治武功,足以聞名於世。

不過,似乎太史公很快又自食其言了。

《史記·魏世家》記載,魏文侯二十四年,秦國大舉入侵魏國,“至陽狐”。魏文侯二十四年,以《史記》時間線而言,相當於公元前401年;陽狐,即今山西垣曲東南一帶。秦國入侵到了陽狐,意味著秦軍不但突破了崤函天險,還渡過黃河,深深入侵到了三晉腹地!此時的秦國,還遠沒有商鞅變法後那麼強大;如果秦軍能如此輕易突破名將吳起鎮守的河西而深入魏國腹地,魏文侯任人唯賢、變法圖強的成果又體現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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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如此,到了魏文侯三十五年(公元前390年),齊國又入侵魏國,攻佔了襄陵(今山東鄒城);三十六年(公元前389年),秦國侵佔了魏國陰晉(今山西華陰市);三十八年(公元前387年),魏國對秦發起反擊,卻在武下(今陝西渭南華州區東)遭遇敗績……。

接二連三的敗績,令人不得不產生懷疑:難道魏文侯的文治武功都是後人粉飾的結果?

或許,這又是太史公誤記而引發的疏漏。

太史公記載,魏文侯執政是從公元前424年~公元前387年,共三十八年。可如果按古本《竹書紀年》之說,魏文侯是在公元前446年繼位、公元前397年去世,相當於周貞定王二十三年到周安王五年之間,共計五十年。以古本《竹書紀年》的時間線看,公元前390年以後魏國遭遇的歷次敗戰,都發生在魏武侯執政期間。

魏文侯執政時,深知魏國與秦、齊、楚等多個強國為鄰,外部環境相當惡劣。為確保魏國抵禦外敵時無後顧之憂,魏文侯一方面任人唯賢,另一方面致力於三晉內部的團結,以確保一致對外。可魏武侯繼位以後,就大改父親在位時與韓、趙和睦相處的國策,處處仗勢欺人,導致三晉之間衝突不斷。後來,又因為魏武侯的多疑,將吳起逼出了魏國。外部不能團結三晉,內部又有重臣出逃,齊、秦等大國趁機大舉入侵、攻佔了魏國多處領土,豈不是更加正常?

真實的魏文侯:平定晉亂是報復晉幽公?外戰多敗卻為太史公誤記?

就此判斷,古本《竹書紀年》記載的魏國世系,其實更加合理。

然而,陽狐之戰的疑慮仍在。

魏文侯時期,與秦國作戰頻繁,有勝有敗,但絕大多數時期都佔據了上風。況且此時吳起擔任河西之守,長期對秦國保持進攻態勢,將魏國領土向西擴充套件到北洛河一帶,令秦人不敢東向窺視。如果秦國能在魏文侯之時能進攻到陽狐,恐怕吳起早就被撤職了!可終魏文侯之世,吳起一直擔任河西守,這足以證明他駐守的防線並沒有出現過大疏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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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此而言,秦人不太可能在魏文侯時期就進攻到了陽狐。

在魏國,其實還有另一處帶“狐”的地名,這就是令狐。令狐位於今山西臨猗西部,雖然也在黃河以東,但從春秋時起,這一帶就處在秦、晉邊界線上。令狐對岸的今陝西省韓城市,就是古梁國所在,而古梁國在春秋初就被秦國吞併了。秦穆公護送晉文公回國,渡河後第一戰就是圍攻令狐;後來秦康公護送公子雍回國,也是在令狐被背信棄義的晉人偷襲而遭遇了敗局。以戰國初秦、魏兩國態勢而言,秦人透過令狐而入侵魏國,顯然更加合理。

雖然,魏文侯時對秦國整體佔據上風,可魏國並不是常勝無敗。《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記載,在擔任上地守時,李悝曾頻繁警告左右壁壘的軍隊:“警惕敵人,他們早晚會來進攻!”可警告多次後,敵人卻始終沒來,魏軍因此而懈怠了。數月之後,秦軍突然發起進攻,幾乎將李悝的守備部隊消滅殆盡!

李悝所駐守的上地,包含今天陝西榆林、綏德、富縣等地。秦國能攻破魏軍防線,說明了彼時秦軍實力並非羸弱不堪。以此而言,秦軍能從古梁國強渡黃河偷襲令狐成功,也不足為奇。古梁國,恰好位於魏國上地與西河之間;這一帶的防禦,吳起當然不是第一責任人。所以,雖然秦軍突破了魏軍防線,可吳起並未受到牽連。

真實的魏文侯:平定晉亂是報復晉幽公?外戰多敗卻為太史公誤記?

綜合以上分析,陽狐之戰更可能是令狐之戰。即便如此,這也是魏文侯時期的最大挫折了。因為令狐雖然處在邊境,可距離魏國都城安邑(今山西夏縣)並不太遠。被秦人直接威脅到了安邑,如何不算是一次重大挫折?

綜合以上資訊,可見《史記》對於魏國曆史的記載,多有疏漏。魯迅先生曾評論《史記》,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這充分肯定了其學術價值。然而,對於先秦史,《史記》之說卻往往存在各種疏漏,為當今學術界所不取。

不過,結合《竹書紀年》等其它倖存史料,後人往往能從另一角度認識到歷史的真相,這也是一件幸事。歷史的真相只有一個,奈何真相卻往往由於史料的佚失而被後人遺忘。透過對比不同的史料來發現、發掘歷史的真相,這或許是研讀歷史的另類樂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