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 衡 與 美

人們對於美的感知,首先來自於形狀,形狀是人們在觀察事物時最先進入的資訊,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事物,無論是一片美景,一顆大樹,一個美女亦或是一隻飛鳥,它都是以其最獨特的形狀來給人以第一感受,而這種形狀亦無論其簡約、宏大、精巧亦或是繁複、精微、粗獷,都會首先吸引人們的視覺注意,因而形狀是誘發美感的起點。

在龐雜無序的萬千形狀之中,有些形狀總是自然而然地、愉快地首先出現在人們眼前,人們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感知力,這種帶有愉悅情緒的形狀大約就是我們所說的美,究竟怎樣的形狀才能觸發我們對於美的感知的神經呢?我們試圖覓出一種規律,卻如同大海撈針,世間萬物之形狀可謂千差萬別,人們對於美的感知於傾向亦可謂千差萬別,且這種內在的感知本來便難以言表,它永遠無法如數理一樣確切分明,僅管人們總結出了形式美的各種法則,但在實際的經驗中,即使我們對所謂的法則一無所知,但絲毫不影響我們去欣賞一個美女,去喜歡一片美景,去愛慕一切美好的事物,要想在形狀和美之間找到某種聯絡,並將這種聯絡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來,無疑是給自己找了一個巨大的麻煩。

在自然萬物中,很多的形狀是自然無規則的,它的形狀是由自然環境決定的,比如一顆樹,除了保留其由基因決定的形狀特徵外,它在大地上生長,在山崖上生長,在南方生長亦或在北方生長,環境對其形狀都有著極大的影響,它們會呈現全然不同的外形特徵,然而不管其外形變化有何種程度的差異,它們也都逃不掉自然的共性特徵,地球引力決定了一切自然的形狀都會具有穩定性,無論是一顆大樹,還是一座高山,這個星球上的所有物種其外形都必然如此,這種穩定性的最直觀的表現或是最通俗的說法便是平衡。

如果我們試圖將形狀分出型別,我覺得大致可以有三種類型,一類為橫式,一類為縱式,以及由這兩類形狀向中間衍變生髮出的趨於中間式的形狀。

橫式的形狀最本質的特徵是向左右延展,呈現出平鋪的態勢,因為其左右伸展,故而在視覺經驗上獲得了更大的穩定性,給人更多的穩定、安全感,由此可以引申出一切趨於靜態的審美認知:寧靜、平和、安寧、淡靜、恬靜等等,此外,橫向的形態,還充滿著一種延展性,它將人的視覺無限地向左右拉伸,在保持視野開闊的同時也保持了最大的穩定性。

在中國書畫中有一種形制將這種延展性發揮到了極致,它便是長卷,長卷之長是沒有限制的,以中國古代最著名的幾件長卷論:《清明上河圖》縱24。8釐米,橫528。7釐米;《韓熙載夜宴圖》縱28。7釐米,橫335。5釐米;《千里江山圖》縱51。5cm,橫1191。5cm;而黃庭堅書法《廉頗藺相如傳》縱32。5釐米,橫1822釐米。

中國書畫的這種形制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當有意識地突破了長寬比例之後,便突然有一種掙脫後的快感,沒有了高度的羈絆後,它的長度變得可以任意延伸,無限延伸,可以盡興而為,五米、十米、上百米長也不鮮見,正是這種伸展性,將書畫作品空間感隱藏得更加幽遠而深遂,充滿神秘,隨著長卷的展開,空間不斷留轉綿延,在好奇、期待、意外、緩和的情緒變化的同時,最大限度地將繪畫的時間性難題進行了完美詮釋,在觀者、作者和作品之間產生了時間交集,三者融合在一起,難分彼此的感覺大約便是最是創作出這種特別形制的初衷了。

中國古人藉助於這一特徵,僅用一種長卷的形式便解決了靜態的繪畫對於流動的時間刻畫問題,可謂舉重若輕,巧妙之極。在繪畫的形制上,古人有著非凡的智慧,創造了世界上最豐富的繪畫形制,橫幅、立軸、長卷、冊頁、中堂、扇面、斗方等等,且不論內容如何,僅就形制論,便足以冠絕宇內了。

而縱式的平衡大約最接近人體對於平衡的感知。人臥為橫,在我們躺下時,大概身體的各種緊張都進入放鬆的狀態,這種狀態應該從平衡器官開始,隨即傳達至全身的每一塊肌肉,身體的肌肉再不用為維繫平衡而處於辛苦的緊張狀態,身體從緊張中釋放出來,四肢和軀體趨向於無限的安靜,平和,接著是精神的放鬆,呼吸的平緩,故而躺下才是最好的休息,最好的放鬆。

而當人站時,平衡系統便立刻啟用,故而,縱式是一種緊張感、運動感,更是一種生機和活力的體現。縱式是一種向上下的延展,我們低頭看地,向下的延展便立刻宣告終結,我們再仰望天空,向上的延展又頓覺得無可奈何,大大有一種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不可名狀的壓抑感

相對於左右而言,這種上下的延展,其空間性便收到極大的壓制,因而縱式的範圍必定是極其有限的,從未見有如長卷一樣橫寬比的縱式書畫的存在,我們可以想象,如果面前有這樣的書畫,其所表現的內容又該是如何,自上而下抑或自下而上的觀察一件十米長的書畫的感受又是何其緊張與不安?

地球的引力不只是限制了我們的身體,也大大地影響了我們的觀察習慣,和審美定勢。故而縱式的空間是極其有限的,其向上的每一分延伸都是一種掙脫,都是一種逆生長,是一種奮鬥,因此大凡縱勢,便自然有一種崇高感,心理上便會生出一種助力向上之感。

至於第三類的形狀,介於縱橫之間,如人之坐姿。久臥欲立,久立欲坐,自然之道。對於此類形狀自不必在兩維上尋找個性,它的特徵反而在兩個維度的極度接近中得以彰顯,如方形、圓形等,飽滿、穩定、圓融、方正是他們最擅長表達的。

人們對於均衡的形狀的感覺往往如同生活中對於平衡的經驗一樣,這種感覺構成了人類審美心理的底層。

人類對於平衡的感覺,依賴於精密的器官:視覺、本體感覺、內耳前庭、以及小腦。它們的共同協作完成了人類對於平衡的感知。視覺提供了對空間位置的感覺,當我們閉起眼睛、或視力不佳時,平衡感就變差,閉眼單腿站立的時間遠沒有睜眼單腿站立的時間長,視覺在對平衡的感知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而內耳則是包含耳蝸、半規管及前庭系統,其中的半規管及前庭是人體的平衡系統,它可以感覺“加速感”,所以,即使我們閉上眼睛,坐在起飛的飛機或電梯上,雖看不到外界位置的改變,仍然可以感覺到我們在移動;小腦則是接收來自各個器官的訊息,加以整合,再協調身體的動作,維持平衡,同時調節眼球的運動,以保持清晰視力。

在這些平衡器官的統合運作下,我們形成了對於平衡、運動等的感覺,當我們在感知形狀的時候,這種人類數千年積累的對平衡的感知力便自然發生了遷移,而經過專業訓練過的書畫家的這種遷移則更為迅疾與強烈。

人們在運用視覺感知空間形狀時,自然而然地調動了來自於平衡的經驗,以這一經驗作為衡量的標準是平衡感覺的遷移,正是這種感覺的遷移構成了人類對於均衡的審美基礎,均衡的核心首先是平衡,只有平衡才能讓人形成一種安全的感覺,才能符合人類生存對於安全的需要,美的產生也必然以此為基礎,馬斯洛將其視為人類生存的基本需求之一。

對於形狀而言,均衡可能是更準確的描述,均衡的形狀符合了世界萬物存在的規則,因為平衡,所以存在,因為均衡,所以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