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他們永遠年輕，骨肉下卻已千瘡百孔

大約是三百年前，我們魔女間很流行撿孩子。

不知道哪個好運的姑娘在去王城的路，上撿了個小孩養大成人，後來小孩當上了騎士長，兩人漸行漸遠。之後，在一場中世紀的裁決中姑娘被抓捕，陷入即將被焚燒的險境，她撿的孩子卻單槍匹馬從火光中救出了她。

=一時間茶會上所有的魔女都在談論這件事，這群春心早該枯死的人突然迎來第二春，都覺得這個故事浪漫得要命。

但是大家好像都忽視了，那個姑娘根本不是魔女，她只是讀了太多書，挑戰了教廷權威才會被裁決。而我們魔女壓根不會被人類抓住，更不會被普通的火燒死。

魔女也永遠與浪漫故事無關。

我勸了一次沒人搭理我，她們還是淘金熱一般在森林、在王城撿著各種奇怪的東西，甚至有兩個魔女為了-顆古龍蛋打起來，打到昏天暗地也沒有分出勝負，只好一起撫養，最後被養不熟的幼龍不小心用龍息噴死了，還是兩個一起。

順便一提，那條幼龍後來被我設計捕殺了，龍眼睛挖出來是紅寶石，肋骨是全世界最尖利的箭矢。

當然，也不是所有魔女都這麼不幸，我是說，各有各的不幸。也有撿來普通小孩然後養大的，不過最後魔女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衰老死去，撕心裂肺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對著墓碑深深看一眼，而後遠離人類世界，用幾個世紀的時光去消磨這份痛苦。哪怕她們悲痛欲絕也只能苟活，因為魔女無法殺死自己。

這些姑娘太傻了。既然已經有了強大的力量和漫長的壽命，為什麼還要去追尋一些自己不該有的東西呢？

好在熱度一旦過去，註定的悲劇結局被擺。上臺面，後來的魔女們也迴歸到了正常的生活中去，不再一門心思想撿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而我作為一個專心搞事業，三百年來勤勤懇懇打下堅實基礎的魔女，卻在眾人的心血來潮結束之後遇到了獨屬於我的鬧劇。

我被一個小孩抱著腳纏上了，而且是一個看不出身份的孩子。相貌分明只有十來歲，但是碰瓷技術一流。

“你的身上有我尋找的東西。”這是他第一句話。

“媽媽。”他從善如流地喊出這個我這輩子都沒聽過的稱呼。

年紀不大眼睛倒挺瞎。於是我也回他：“巧。了，你身上也有我尋找的東西。”

他抬起臉自以為可愛地看著我，可惜眼神不好擺錯了方向。

我掐著他的下巴讓他正對我的臉：“聽說小孩兒的心臟最好吃了。”他沒有露出一點人類小孩應有的恐慌，即使他裝得很像，但是他的脈搏平緩至極，瞳孔也沒有收縮一下

我不想和一個不明生物過多糾纏，於是抬腳準備離開。萬萬沒想到他一路七拐八拐跟著我回了家，我真要懷疑他鼻子這麼靈，是不是因為本體是一條狗。

他終於不叫我媽媽了，但是希望我可以收留他。我當然不同意，但他說可以食宿自理，並且免費幫我幹活跑腿。有苦力不要是傻子，我立刻逼他簽字畫押。

小孩確實挺勤快的，就是好奇心比較重，一天到晚問東問西，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一本《十萬個為什麼》，我被他問煩了就會扔根肉骨頭給他，雖然他很討厭被我當狗，但是視力不好躲不掉，總是被迫接中我丟過去的骨頭。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沒安好心，所以一-般不和他多說廢話。但我沒有趕他走或者直接殺死他，是因為我實在是太無聊了，這幾百年來我成了魔女中的優秀職工，名聲在外、臭名昭著，遇不到哪怕一個人有膽量找我麻煩。

我看這小孩骨骼清奇，應該夠我折騰很久，於是就由著性子往死裡折騰他。早晨指揮他去哪個山頭採草藥，大晚上指揮他去哪個湖泊抓魷魚。等他氣喘吁吁回來的時候，我找。瘋鳥配送的材料早就上鍋了。我笑眯眯地說：“小朋友幹活效率不行啊，之前那條狗的速度可比你快多了。

“我、不是、狗。”他一字一頓，“我。。。。他不說了。我也不問，我管你是個

他把竹筐往桌上一摔：“你為什麼還要特地買材料？

我一邊搗湯一邊道：“因為我成功我有錢，我是瘋鳥VIP會，員

“你既然這麼成功這麼有錢。”他的聲音放低了，“為什麼還一刻不停

“因為我太無聊、太寂寞了。”我把湯舀了一碗放涼，“ 你知道我的一生有多長嗎？人的三十倍，壽命最長的龍的三分之

你這麼寂寞的話，不如讓我陪你吧。他向前走了一步，只可惜真摯的表情對錯了方位。

我是在讓你陪我啊。”我看到他銀灰色的眼裡閃著光，“ 你明天就陪在我身邊，把所有豆莢刨了吧。”他眼裡的光滅了，我樂了。

頭三個月他還想過一些方法，比如突然變成絕頂漂亮的小青年在我面前搞脫衣大秀，或者變成風情萬種的小姑娘挽著我的手臂撒嬌。我饒有興致地說：“你的種族是不是魅魔啊？現在實習生轉正難度都高到要誘惑頂流魔女了嗎？”

他被我氣得變回原形轉頭就走，結果眼神不好，撞上門框眼冒金星。我在旁邊笑得很猖狂，他終於知道我軟硬不吃，於是不再嘗試。其實他不作妖的時候，還是很正常很聽話的。雖然手腳有點慢但是能保證完成任務，雖然廢話有點多但是讓安靜就安靜了。

廢話多主要體現在他對我真的很感興趣，從家庭情況到三圍都要問，要不是我看他外表只有十歲，我肯定把他告上魔族法庭，估計法庭上那群顏控的天使也不會信他語言騷擾。

我研究過他好奇的原因，但是他好像真的只是對我這個人本身感興趣。是外貌嗎？可魔。女們都還挺漂亮，這樣就有點沒勁。

於是我故意在他面前和其他人類調情，想要證實我的猜想，看到他生氣，我簡直失望得不行，沒想到他只是愛我的皮囊。

他拽著我的手瞪紅了雙眼：“為什麼他可以我不行？”

什麼你可以不可以的，我有點無語。

‘小朋友，你話不要亂說，我哪怕轉行鍊金也不會鍊銅的。

“我不是小朋友。’他氣成河豚，鼓起臉頰隨後口不擇言，“我快兩百歲了！”

兩百歲在你的種族裡難道不算小朋友嗎？”我颳了一下他的鼻頭，“那我可以排除好幾個種族了。”

他意識到被我套話以後很生氣，但是不依不饒：“總之，你如果要做那檔子事，也不許找其他人了。”

“那我現在要做這檔子事了，你陪我嗎？”我仔細觀察他的反應，試圖抓住一點細枝末節

他的眼睛亮了：“回家嗎？”

不，就在這裡。”我指著小酒店，“你看我那個破藥鋪子有床嗎？”“不是那個家！”他急了， “是你真正的。。。。。。。

‘噢。”我心情愉悅，“原來你是打著我家的主意。小毛賊，兩個山頭之間收集草藥哪裡需要花費這麼多時間，你平時外出也是在找我宅邸的落處吧。”

我有一個真正的家，當然了，非常豪華。巨大的收藏室裡有著千百年來我搜刮到的各種戰利品，從長生魔藥到頂級武器，無所不有。據說，能從我的宅邸偷出東西是飛賊這個行業的終極考核之一，只可惜到目前還沒有人成功過，先不說我的宅邸位置本來就偏，就連前去的路上我也設定了十來個法陣。

確定位置的人死在了半路。上，潛入宅邸的人帶不出物品。宅邸中的物品都被我施加了非常強力的法術，不能帶出半步，除非我死去，法術才能自動破除。

“原來你的目的是這個。”我步步緊逼，“我好傷心噢。”但我還是給了他宅邸的地址，“去偷吧，小賊，作為幫我打下手這麼久的報酬。”

我想知道他會不會死在途中，發現被我哄騙以後會不會氣急敗壞，或者他會不會多思考一秒鐘，我給的這個地址正確與否。可是他直接離開了，果真是個沉不住氣的孩子，兩百歲在他的種族裡一定算很小吧。

之後的兩百年裡我沒有再見到他，這挺正常，不少人直接死在我設立的迷宮外牆裡。而我又開始覺得無聊了，其實我只活了一千歲，可之後每一年都變得更加百無聊賴、難以忍受。我不知道這麼漫長的生命是用來幹什麼的，數星星嗎？

於是我在魔鬼的提議下發布了挑戰，歡迎大陸內外任何人來殺死我。殺死我的人可以得到我剩餘的壽命、全部財產和魔力。但如果是多人殺死的就要按人頭平分。那段時間還挺好玩的，真的，畢竟時不時就有一-只箭橫穿窗戶，一個榔頭敲破床頭。

非人族本就壽命漫長，頂多覬覦我的寶藏，卻也沒有到要撕破臉的地步。人族的怯懦和貪婪都暴露無遺，不少人甚至剛在我家門口相逢就分外眼紅，也不知道這些人是何來的自信，覺得他們可以隻身殺死我，佔有我的財富。

我也打死過一些人，但是不能太多。我太強大會讓他們望而止步。的，這就很沒意思了。即便如此，這些亂七八糟的魔族人族也耗費了一百多年的時間才明白他們和我之間的實力差距，並且在最後十年達成了共識，決定採用人海戰術捕殺我。

這對他們來說確實是取得勝利的最佳途徑，但是對我來說就有點沒勁。我其實還是希望可以有一個人單槍匹馬，無論用什麼方式殺死我，就像傳說裡那個騎士一樣單槍匹馬地。拯救了一個“魔女”。

當然我不能更改遊戲規則，螻蟻般的千軍萬馬讓我頗為吃力，安全屋換了一個又一個，最大規模的一次圍剿讓我受了重傷。我逃走後在王城舊址枕著石塊數星星，數到第四百顆的時候，有一個人影走來。

是四百歲的他！他換了一身皮囊，變成一個俊秀高挑的青年。眼神還是一式一樣的差，險些從我身，上踩過去，我努力咳了一聲才讓他注意到我。場面一時有些尷尬，最後還是我開口：“你找到你要的東西了嗎？”

他本來還板著一張冷若冰霜的面孔，結果-提這個就來氣，眉目變得鮮活：“你還說，壓根帶不走！”於是我笑得更加猖狂，甚至能感覺到冷氣從我的前胸穿過後背。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掏出把匕首對準我的心臟：“我把你殺了就能帶走了。”

這東西殺不死我的。 ”我彈了一下手指，那把匕首就滾下了山坡，“你用它削掉我身上所有肉也殺不死我。”

‘那怎麼辦？”他看起來也怪苦惱。我說：“找個安全屋吧，我先睡一覺再給你想辦法。

這小孩真就傻不拉幾地把我抱起來準備找地方。兩百年過去了，他廢話多這一點沒變，聽話這一點也沒變。我本來以為他會帶我去什麼小酒館的，結果沒想到他直接帶著我往我那個層層保護的宅邸走。

你現在狀態不好，保護你宅邸的法術也在變弱，去那裡比原來方便很多。”他還很貼心地給我解釋，“我上一次來的時候順便破壞了好幾個法陣，現在進出更簡單了，我厲害吧。

厲害死了，拆別人家，我想罵他。但是在他懷裡一癲-簸居然把我搖得有點犯困，於是敷衍地哼哼了兩聲，他就沒再多說話。

即便一路暢通無阻我們也耗費了一週，到達宅邸的時候我差不多恢復了一點，於是就讓他把我放下來自己走。他進了這間曾經夢寐以求的宅邸後就沒多說話，我和他開玩笑說他是唯一一個被我邀請進來的人，他也不搭腔。他在我面前一個勁地走，小傢伙的個子變得這麼高幹什麼，我現在看不見他的表情，也猜不出他在想什麼。

二樓就是我的收藏室，到樓梯口的時候他突然一轉身，即便陰影打在他的臉。上也罩不住他的眼睛。我看見他紅寶石般的眼睛忽閃忽閃的，那兩池銀灰色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紅。緊接著就是一陣勁風向我襲來，一把閃著銀光的利刃直挺挺從樓梯口刺來，正對我的心臟——上面兩公分。

“眼睛拿回來了，眼神還是那麼差啊。”我踮了一下腳，好讓那柄龍肋骨正好刺穿我的心臟。龍骨受到主人意志的震顫向後退了一下，正好給我第二次創傷，血一下子湧出來，比我這兩百年流的總和還要多。他看起來才像那個要被世界上最鋒利的武器殺死的人，臉色比我還慘白，倒也不難猜，他不想殺我。正如最後我給了那隻被我挖掉眼睛和肋骨的龍一條生路，這幼龍也打算給我一條。

我猜他只是想得意洋洋、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說：“我報仇成功啦，想不到吧，我厲害吧。”

畢竟四百歲對一條龍來說也太年輕、太年輕了。他是那麼幼稚和沉不住氣，像個小孩子一樣講究一報還一報，沒有想到現在這一出。他抱著我腿的樣子和幾百年前一模一樣，他瞪著紅寶石一樣的眼晴，可是眼眶好像也紅了：“你輸了。”

“不，你輸了。

我用最後的力氣晃了晃手指，他沒有聽懂，但是他會懂的。龍族本就漫長的生命在我死亡的一刻又憑空多了兩千年，他會用無盡的日月去理解我比他多活幾百年的孤獨和我的狠毒。等著吧，看著你愛的人一個一個離開，愛你的抵抗不過歲月的洪流。那些金銀財寶，無堅不摧的刀槍劍戟都失去意義，拙劣的調情勾不起心跳，找不回溺水後得以呼吸的喜悅，面對所愛寫不出情詩。放眼望去無止境的餘生，人性的卑劣折磨著你又感動著你，最後這些愛恨喜怒都變成蒼茫的白。你

沒有夥伴，你與浪漫無關。

你的復仇成功了，小龍。而這是我的回擊。他在很多年之後終於懂了魔女臨終前的表情和手勢。

龍為此憤怒過、咒罵過，恍然若失了幾百年，最後還是安靜僵硬得像是一塊石頭。

他也用飛過無數山川湖海和燦爛星河，掠奪人間的公主王子後的放聲大笑來證明自己並不無聊，可最終還是無力地敗倒給了時間。他長得比魔女要老了，力量接近於神。可他不想要這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