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野豬(陳年往事)

昨夜雪花揚揚灑灑,下歡了,天攢著勁要給大地趕一件新衣裳。早晨霞光萬道,太陽以冬日特有的溫情撫摸著銀裝素裹的準噶爾盆地。遠處一隻鷂子劃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線,傳來一聲振奮的鳴叫,平添了原野的寧靜。放眼的世界象一張鋪展的宣紙,一串新鮮腳印奔向的遠方總讓人預想那裡會有一個更好的世界。

敦敦實實的中年四川人順著自己踏出的腳印狂奔而來,氣喘吁吁,濃重的川音言語不清。彎腰拂了一會胸口,才吐出他套住了一頭大野豬。啥?!大夥頓時象熱鍋裡的水沸騰起來,彷彿沒吃過的香噴噴的野豬肉端上了一日三餐寡淡的飯桌。四川人扛起他的鋼釺,我們六個中年青年抄起棍棒。川人領路,一行人雄糾糾氣昂昂尋著野豬拖曳的痕跡追下去。

科普一下套子的方法:一根比小拇指細的鋼絲繩,一頭做個活套,固定在野豬常走的通道上,另一頭拴在一根大木頭上。野豬頭拱進了套子,一奔就鎖住了脖子。四川人邊走邊說:昨晚夢見自己流鼻血了,預感到今天能套到野豬。早晨跑去下套的地方一看真套著了,而且一定是頭大傢伙,把一段大木頭都拖著跑了。四川人還提醒大夥,一豬二象三老虎,野豬發怒時很兇猛,都要當心點。我還沒見過野豬呢,更想象不出會比老虎還兇猛。小說裡有打虎英雄,卻沒聽說過打豬好漢,要不武松在景陽岡就該是打野豬了。

追至一片稀疏的蘆葦地,葦梢無風自動。我們加快腳步鑽入蘆葦,聽到了野豬沉悶的喘息聲。大夥成扇形向裡挺進,喘息變成了吼聲,有一股穿透力。大夥的興奮都被緊張所替代,忽然間就和野豬遭遇了。這黑如炭的大傢伙和家豬真不同,脊背黑鬃聳著,體形緊湊沒有一處拖泥帶水,前肩高,向後劃出一道有力的斜線,特別是兩枚突出的長獠牙,在雪的映襯下,白森森閃著寒光。

野豬昂首挺立,瞪圓了眼冷酷地掃視半包圍的我們。當我的目光與野豬犀利的目光相撞時,積攢起的勇氣就象扎破的皮球一洩而光。沒有人敢向前邁一步,僵持中空氣都凝固了。我的心率加速,身體止不住顫抖。或許是野豬看出我最軟弱的一個,突然怒吼一聲,箭一般向我衝過來。我心裡“媽呀”一聲,扔了棒子轉身就逃。在積雪及膝的蘆葦叢中奔跑太難了,我邊跑邊偷瞄身後,野豬迅猛地接近我。此時的我真象評書上說得,恨爹孃少生了兩條腿,更在驚恐中絆倒了。我回歸了祖先,手腳並用向前爬行。

我下意識地感覺野豬在拱我屁股,一翻身,野豬已立在我身側。我本能地抬起一隻腳溫柔地抵住野豬的腮幫子,這力道還真不好拿捏,怕激怒了這頭威猛的野獸。恐懼罩著了我,心都快樂要蹦出來了。這野獸憐憫地看著我,或許在想要不要用鋒利的獠牙挑我一下。我能聽見自己心靈的禱告:千萬別咬我,我再也不想吃你的肉了。同時痛恨同夥的無義,見死不救!這一刻時間彷彿成了永恆。野豬聳了聳鼻子,忽然調轉頭衝向靠近的四川人。我爬起來就跑,跌跌撞撞出了蘆葦叢,只見三個戰戰兢兢的同夥站在空地上向裡張望。我心中找到了安慰:比我溜得快,看來並不是我一個人當不了好漢!這時我才感覺自己的手隱隱作痛,不知何時右手棉手套掉了,食指上劃了一道小口子,一絲血都凝了。幾乎同時另二個同夥也喘息著出來了。很快我們揪心的四川佬也逃出來了,棉帽沒了,鋼釺丟了。看看我們狼狽的樣子,我明白了英雄的內含!

四個老陝趕過來,他們把鋒利的鐮刀綁在長木棒上,猛灌一口燒酒,咋咋呼呼地衝進葦叢,象《水滸》中好漢。我暗笑作做,果不其然進去的快逃出來也快,不是丟了帽子手套,就是被繳了械,酒壯紅的臉變成了白臉,看來我們這個葦場都是慫人。四川人叫我們在這守著,去另一葦場請個狠角色。

太陽偏西,四川人領來一位四肢健壯的大漢,這甘肅大哥領頭一行人謹慎走入葦叢,發現野豬已離開了。我們順著痕跡跟下去,遠遠地看見野豬站在一叢蘆葦旁來回走。大夥大聲吆喝,野豬站著不走了。我們大著膽子往前挪,看清了拖著的木棒卡死在蘆葦根裡,野豬把自個拴住了。甘肅人鼓動大家向前,我們卻總和他保持一定安全距離,無奈他一個人邁著弓步往前湊。野豬大吼一聲,突然向前一衝,甘肅人應聲倒退回來。一群人和一頭豬對峙。甘肅人指著收割好垛在一起的葦子,讓大夥拿葦子向野豬身前扔,阻擋野豬向前的衝擊。很快野豬前堆起了一堵葦牆。甘肅人帶幾個膽大的,伏於葦牆後用長棍棒去搗去刺。野豬鎮定不動,當攻擊者探出身子,準備更準更狠地攻擊時,才一吼一突。大夥明知野豬被拴住衝不過來,仍懾與它威猛紛紛後退。這樣三翻五次,五次三翻,從早晨到太陽西沉。我們還有饅頭啃啃,熱水喝喝。野豬在人們不停的騷擾下明顯疲憊不堪,身上有多道被刺的血口子。大夥的膽子漸漸大了,靠得更近打更兇狠。甘肅人潛到野豬身後,突然一鋼釺把野豬捅倒在地,大夥蜂擁而上,棍棒相加。野豬驀然發出一聲哀嚎,神奇般挺立而起。人們嚇得四散而逃。野豬沉重喘息著,渾身顫抖,嘴角的鮮血滴滴答答滴落在雪地上。野豬似乎知道了自己的末日,瞟了一眼對它的肉垂涎欲滴的人類,帶著明顯得蔑視,然後把目光投向廣袤大地,戀戀不捨地凝視著。我心中竟升起了一絲無法言狀哀傷,垂下了手中的棍棒。

甘肅人看出野豬虛脫了,大吼一聲,衝上去一鋼釺把野豬插倒在地。大夥又次一擁而上,手中的棍棒雨點而下。野豬再也無力掙扎,倒斃於亂棍之下。大夥把野豬拖到開闊的雪地上,“甘肅刀客”從腰間拔出一把尖刀,把豬脖子上劃一圈,雙手抓住豬耳用力一扭一拔,野豬就身首異處,鮮血嘩地湧了一地,接著割下豬尾巴攥在手裡,用鋼釺挑著血淋淋的豬頭吼著秦腔以英雄的姿態跨正步而歸。大夥用繩子捆住野豬四條腿,木棍從中一穿,抬著無頭無尾的野豬興高采烈歸去。

我沒跟上凱旋的同夥,也沒人在意我。獨自站在喧囂後的角鬥場,亂七八糟的腳印,橫七豎八的蘆葦,遍地狼藉。一灘殷紅的血沁入雪中特別的刺眼,我分不清和指頭上流出的血有什麼不同。殘陽如血,從地平線上呈扇形流淌,死一樣的寂靜在漫延。人類透過各種手段(文明或者不文明)穩穩地站在食物鏈的頂端,我不知道這是一曲悲哀,亦或終將是一種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