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9日，今天是媽媽出殯的日子，天氣預報說有雨，但早上天氣晴朗，只是有些涼意，我們驅車前往長春市殯儀館。一切從簡，到場的有大姨家和舅舅家的幾個表哥表姐夫婦，姐夫兄弟，再加上姐姐的幾個朋友，一共二十來個人，爸爸都沒來，他說傷心不想參加，靈堂裡擺著的爸爸作為丈夫送妻子的花圈，是我們倆替他買的，他都不知道。沒有遺體告別儀式，安靜的靈堂裡只飄蕩著嫋嫋佛音，媽媽的棺木（棺木外觀的冰櫃）被滿屋的黃白鮮花圍繞在其間，我和姐姐戴了重孝，穿過一排花籃湊過去，把媽媽的臉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的臉色似乎沒有臨終前那麼黃了，臉更圓了些，整個人就像睡著了，我彷彿還能看到她胸膛的起伏，只是這次我不能像往日一樣可以過去摸摸她的臉。我默唸阿彌陀佛，祈禱她往生極樂，眼睛一直看著她，想把這最後一面刻在腦海裡，直到他們把我拉走。姐姐作為長女，在喪事顧問的帶領下完成了開光、摔盆等儀式，一行人抱著花籃、花圈、貢品跟隨去火化的地方，我抱著花籃走得慢，沒有看到媽媽被送進（火化室）的過程。火化完畢，我親眼看著他們捧出一個長方形的托盤，裡面和我想象的不一樣，我以為都是粉末狀的灰，其實是很多碎骨，不忍描述，和我生活了這麼多年的我親愛的媽媽，就這樣變成了一盒碎骨……
火化需要2個小時，在外面等待的時候，我開始整理媽媽的筆記，下午回到家休息了一下，心臟不舒服，起來喝了一包穩心顆粒，外面下著瓢潑大雨，電閃雷鳴，我跟姐姐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我繼續整理筆記。前天去媽媽的住處時，找到了這本媽媽生前的筆記本，她曾多次鄭重告訴我和姐姐那個本子裡有她的遺囑，同時我還發現了幾篇日記。於是整理她的遺囑和日記，成了填補我悲傷的所有事業。
第一份遺囑立於2000年5月，提到“我身體不好，恐早逝，故書此書為憑。我若早逝，***可續娶。然我的財產……應全留給我的兩個女兒……兩個女兒是我們生命的延續，望***不要有了新人而忘記女兒，要好好照顧她們。孩子們也要關心你們的爸爸，特別當他年邁之時，切不可使其老無所依”；第二份遺囑立於2010年5月，主要交代了她的房產來源，“這是我一生奮鬥僅有的不動產，雖為我和***所共有，實則我心血的結晶，那是由【教師樓】——【處長樓】演變而來，是分給我的高工樓；錢也大部分是我賺的，他的工資當初是我工資的2/3，現比例為1/2，且喝酒成癖，所餘不多。故在我百年之後，將此房產…”，最後一份遺囑立於2020年7月，不同於前兩份遺囑的飽含悲哀與（對我們姐妹的）牽掛，這份遺囑顯得很平靜，言簡意賅，直接闡明分配方案，那時她還沒有發現肝癌呢（她於2020年10月腫瘤破裂就醫才確診）。
遺囑1
遺囑2
除了遺囑，還有幾篇日記，日記內容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為自從2001年我工作以後，媽媽不再需要再為了供我讀書而勞累（我上大學後媽媽退休，她退休後為了供我讀書辦了一段時間校外輔導班，我大學一年學費2700，工作以後每月工資4000），我以為她也可以像很多老人那樣瀟灑地安度晚年，做她喜歡做的那些事：養花種草，彈琴K歌，四處旅遊，我還給她買了一部雅馬哈演奏級電子琴，她在我面前彈奏時是那麼快樂。
但日記顯示，2006年4月5日，我媽媽曾想把我姥爺接到家來養老（舅父99年去世後，姥爺住在大姨家，大姨父有些容不下他，媽媽日記裡說是“公然攆他”，姥爺是一位德高望重重感情的正直老人，他知道大女婿不歡迎他，無處可去，二女兒又發出邀請，就去了二女兒也就是我媽媽家），把姥爺接到家裡二十來天，姥爺住得也習慣了覺得條件好，願意住下去了，結果我爸每天不給好臉色，發脾氣，說要死去，我姥爺知道自己又不受二女婿歡迎了，只好退而求其次，他說他想住到“五一”，說他還有幾個願望未了，他想去唸佛堂看看，去廟上拜拜佛，春暖花開時到外邊坐坐，大姨家是沒有這個環境的。媽媽在日記中哀嘆：“可連這一點點要求都得不到滿足，我為滿足他這一點點要求，求過那狠心的人，可人家就是不答應，所以我只能輕描淡寫的，簡直是虛情假意地留他一下，爸爸還不傻，他怎能不知道呢？所以他堅決地說走，儘管他不情願。我多麼沒用，連自己的老父都保護不了。若不是那人頭天晚上犯了心臟病，我怎麼也不讓他走……”讀到此處，我才知道，“犯心臟病”這個梗竟然是我爸2006年就有的“殺手鐧”，後來也用在了我們身上，每次他大發雷霆，我們反懟回去時，他都會說他心臟病犯了，要死了，你們誰也別管我，不許去給我買藥，讓我去死吧。即使在這次媽媽住院的前三天（大概是媽媽去世前第17天，爸爸還因為一點小事對我發作，要趕我走，我說這是我的房子（我們夫妻全款購買，在我老公名下），憑什麼趕我走？要走也應該是你走。他又說他心臟病犯了，我把速效救心丸放他旁邊，轉身關門走開，他繼續作說他不行了要死了，說他不吃藥，讓他死去吧，我媽媽那時已經不能自行走動，還要擔心他，讓我下樓去買硝酸甘油，並在我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過去，勸他服藥，唉……
媽媽生前日記1
媽媽生前日記2
媽媽生前日記3
媽媽日記4
另一篇日記記於2010年，講的是爸爸因為一點點小事咆哮，打媽媽，並揚言要殺死她。原文如下：
“2010年4月30日
今早，***（我爸的名字）打電話說，車庫地漏反臭水了，叫我去幫忙，我便去了，看到物業的人在通馬葫蘆，原來是不水井堵了，弄得車庫臭氣熏天，我聽說要用水泥封上下水口，可物業的人帶來一袋水泥，我問門口是否抹抹，他便惡狼般吼叫，後來擦地時，因我用完一桶水，又用另一桶，便大罵，並把桶踢到車庫外，路人回頭看，我不忍其辱，便回家了。中午，他酒後又罵罵咧咧，我便與他爭吵，他揚言打死我，還拿小凳子來打我，把榕兒嚇哭方罷。
他這已經是第二次動手並揚言要殺我了，我怎能與一個想置我於死地的人重歸於好呢！”
還有一篇，記於2014年，名為【觀《金縷曲》有感】，第一段寫道：“近幾年，我心幾死，在家受辱不再流淚，在螢幕世界，也不再氣再悲，一切均已淡然。” 而後轉折，說“然這觀京劇《金縷曲》，卻催我心肝，心底再掀波瀾，淚溼衣衫，將徹夜難眠。汙濁的世界，銷形蝕骨，神散心裂，人為豬狗，可嘆！可悲！使人不願來世再為人。” 我竟不知媽媽心裡如此悲觀。
也有幾篇日記，記錄了她觀察到曇花一現的驚喜和感慨，甚至有生豆芽的詳細觀察記錄，還有她坐飛機觀天上雲朵的感受，寫得像語文課本，如“我細看那雲，真是千變萬化……有的薄雲，在飛機旁似輕煙飄過……”，讓我感受到她那時的激動和愉悅。
然而，所有日記中，只有3篇是快樂的，大部分是充滿了悲傷。由於特殊的歷史原因（出身不好）和長輩的識人不清，一個感情豐富、充滿浪漫主義情懷的中學語文教師，嫁給了一個粗魯暴躁、初中勉強畢業的石油工人，沒有共同話題，只有勞累和捱罵，不因為賺錢最多而受到尊重，也不因為主動出錢出力張羅丈夫弟弟們的婚事而被感謝，這樣的人生，媽媽是怎麼堅持下來的？媽媽曾經回答過這個問題，她開玩笑似的說，她給自己生了兩個朋友，就是我和姐姐。然而，即使我們倆，也無法拯救她，讓她過了這樣的人生，最後經歷痛苦折磨走到終點，變成一盒碎骨和灰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