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進拴|我讀黃永玉【之二十九】

郭進拴|我讀黃永玉【之二十九】

郭進拴|我讀黃永玉【之二十九】

郭進拴,現為河南省報告文學學會平頂山分會會長,平頂山學院客座教授。199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2001年加入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已出版《湛河大決戰》《磊裕烽火》《洪流滾滾》《美女山,美人河》《六十歲說》《童趣兒》《人間真情》《命運》《我的鰲頭》《村魂》《觀音菩薩傳》《風雨龍潭情》《壯歌風雲路》《月是故鄉明》《歲月芬芳》《新城美韻》《鄉情老更深》等六十餘部。多篇作品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文藝報》發表並獲獎。

郭進拴|我讀黃永玉【之二十九】

郭進拴|我讀黃永玉【之二十九】

十年了,黃永玉從85歲寫到了95歲,刊載“無愁河”的《收穫》大約也創了世界上文學作品連載的紀錄,對讀者而言,則是目睹了一場持續十年之久的“現場寫作”。寫作過程中不會沒有改動,但發表後則沒有大的調整和改動。2018年11月《收穫》中寫到抗戰慘勝,2019年2月人民文學社“八年”便結集出版。完整讀下來,如展長卷,以往兩個月一期的內容在這裡成為一體,筆筆對頭,沒有連載寫作的緊張與斷痕,排程安排婉轉從容,以生命不急不促的成長為內在節奏。想起2016年在宜興,黃先生在紫砂壺上畫水滸人物,不顫不抖在弧形壺身上一筆畫出林沖的長槍,靦腆滿意的一笑。

黃永玉實際上並沒有一間“光從頂入”的畫室,他須自己在紅塵中維護經營這定聚。

“我忙得要死,為畫展,為無愁河。剛喘完口氣,說聲下期又到,馬上又乖乖坐到桌子邊上來。現在想起來,老年找到的這份工作原來是個冤家,將伴隨老夫最後一口氣。”

“我對你說過我是泡在辛酸裡的石頭嗎?一定說過。其實我在吹牛,我做不了石頭,我越來越覺得不夠格做石頭,要不是為了‘無愁河’,我早就是褐色粉末了。像是個絕望無告的窮媽對兒子說:都是為了你,我才活下來。”

“本月廿九日我要去義大利住個把月。順便參加一個‘塞納河到翡冷翠’意文版的釋出會。朋友說我因之可得到些休息,你信嗎?我能不繼續寫‘無愁河’嗎?不寫,回來的後果豈不恐怖?”

……

有時候黃先生會在給朋友的信中叫兩聲苦,釋放一下緊張。

郭進拴|我讀黃永玉【之二十九】

一天扣一天,沒有任何逃遁的可能。

偉大的天才都是偉大的勞作者,讚歎。君子無逸,民生在勤,讚歎。而就“無愁河”的寫而言,還有勞績之外特別的內容。寫作者能明白,寫作一部作品,最難的是凝神定位,出一個“我”,一顆支撐整部作品的“不動心”。在這部自傳性長卷中,這個“我”既是寫作者的當下“自我”,又是書中主人公成長變化中的“自我”,要在漫長的時間裡以今日之“我”揹著昨日之“我”走路,這個“我”若不日日淘洗,經歷住雙重時間的考驗,對人生,實在是會成為可怕的負擔與厭物。這樣的寫作已經等於一場修煉了,要面對自我,隨時作捨棄與修正的工夫;回憶,不僅在召喚過去的日子,亦是當下的日子與即將到來的日子。

完成後的“八年”,呈現出一種感人的單純,它的繁昳與浩瀚,與內在的簡潔凝練為一體,汗漫與廣闊,與敏捷準確的表達為一體;可觀可聞,筆端控制力強,這是黃永玉文字繪就的千里江山圖。

第一部《朱雀城》三卷,連載日期:2009,2010,2011,2012;出版日期:2013年8月;

第二部《八年》四卷,寫作日期:2013,2014,2015,2016,2017,2018,出版日期:2019年2月。

當大眾被黃永玉的人生傳奇與俏皮話吸引的時候,他十年來如入定聚的寫作被有意無意忽略了。

“無愁河”,這是壽者言,是穿越苦難、備受磨礪的不死人言;過去心與未來心,都凝聚為當下言,中鋒筆。如此貴重,時代,要靜心聽。

02

郭進拴|我讀黃永玉【之二十九】

郭進拴|我讀黃永玉【之二十九】

願力成就

《無量壽經》裡有一段話:

佛為眾弟子廣說極樂世界種種光明莊嚴,阿難問:“若彼國土無須彌山,其四天王天及忉利天,依何而住?”佛告阿難:“夜摩、兜率,乃至色,無色界,一切諸天,依何而住?”

阿難白言:“不可思議業力所致。”佛語阿難:“不思議業,汝可知耶?汝身果報,不可思議,眾生業報,亦不可思議。眾生善根,不可思議,諸佛聖力,諸佛世界,亦不可思議。”

意思是,阿難問,極樂世界沒有忉利天和四天王,那個世界是建立在什麼上面的?佛陀問他,我們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依止於什麼而成的呢?阿難回答:業力所成。佛陀告訴阿難:業力果報不可思議,諸佛聖力也是不可思議的。拋開一些佛家名相,這段話也許可以借用來對文學藝術作品做一個簡潔的判斷。文學作品也可看作是作者創造的一個小世界,這世界的性質也可分兩類,一種是業力世界,一種是願力世界。業力世界來自業,也造成新的業,世世流轉不得解脫;願力世界則不再產生新的惡,一切業力已被打掃。

貫穿“無愁河”寫作的,確是願力了,是愛與感恩。

雖說是自傳,但“我”只是一個線索,以此去呈現一個世界。“朱雀城”是故鄉世界,鳳凰一地的自然之美、人情之美,“八年”面向更廣闊的世界。如果說“朱雀城”以對故鄉濃重的愛而成就,“八年”則側重“感恩”,感激人生旅途中所有對生命施與恩惠的人與事。這部願力成就的書,讓人見識罕見強度的愛與感恩,在經歷近一個世紀的消耗後,以奇蹟般沒有被損害的氣質,誠懇展露。

並且,這哪裡僅僅是依個人得失利弊來的感恩呢?

2011年在紹興聊天,黃先生說:“這兩年我都在想一個問題,我在看《禮記》。我一直在想,那個世界是怎麼做到的,西周八百年的平安,不短啊。孔子‘克己復禮’那個‘禮’是什麼?可不是‘禮貌’。應該是各安其職,各安其性。姜太公也是聘任制,不幹了可以掛冠而去……應該讓每個人做自己的事。”

“無愁河”裡的世界,是現實的白描的世界,但帶著理想氣質與溫暖人心的情愫。“八年”一多半時間在福建,這個“海濱鄒魯”,正在開啟對外交流的大門,作者的記敘中,除了對個人生活的紀念,更有對一個理想社會的探索與思考,一種對人與人美善關係的打撈。讓每個人做自己,做自己的事,說起來簡單,這裡有深刻的人性寬容與文化寬容。想到嗎,在一個流浪兒的戰亂記憶中,含藏這樣的深情與抱負。真是無畏的行旅啊!

03

郭進拴|我讀黃永玉【之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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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世人彼此相知

“現時若有大事可做,我想就是從事於對這時代的反省,使我與世人能彼此相知,使歷史的三世十方皆能生於一個現前,以此開出新的禮樂之世。但此絕非學究所能。”(胡蘭成戰後致唐君毅信)。胡大節有虧,這句話卻有幾層好,一,點出眼前時代的“一大事”是反省;另一好是講反省的目的,不是人們常說的知對錯,懂進退,吸取經驗教訓,而是“使我與世人能彼此相知,使歷史的三世十方皆能生於一個現前。”這是要安頓人心,是很高的、文明成就的境界了。

時代中本就有隔膜(如“我”與閏土),變化迅速的時代又造成隔膜,反映時代的藝術造成新的隔膜,人心與人心,便束縛於這精神的柵欄與圍牆裡,如在牢獄中了。“無愁河”不隔。“朱雀城”是一處地點,“八年”是一個歷史時間,可哪裡又侷限於那一時一地?突破侷限的是人,裡面都是與你我一樣的人,在最樸素的意義上,經歷,感受,成長。

花了差不多一週讀《八年》(讀過連載,這該叫重讀),每天兩三個小時,有時會在晚飯時跟家人分享一些書中的人物故事、雋言妙語,有一天,什麼也沒有講,卻一個人噙淚獨坐半晌。超越生死的印象震撼人,一個個少年夥伴、七八十年前的人,在作者溫暖的記憶、濃郁的人情與生動的記敘中復活了,如解甲歸田,卸去了種種歲月生死的束縛,一個個自在地走在道路與原野上,我“見”到了他們。

12歲,出洞庭,過九江,南昌、安慶、寧國,從上海乘船到廈門;福建六年,廈門、安溪、泉州、德化、永春、仙遊、莆田、長樂、福州;求學、求知,交友、成長;國家在打戰,還輪不到他上戰場,但與百姓一起經歷炮火與逃難,再離開福建去江西……

長旅中相遇的百業千態,一萬個人,一萬種形貌,各有各的個性,完全不變形,作者沒有企圖去改變他們,要求他們,不用自己的好惡或歷史“進步”的名義去判斷,只是溫和地愛著,真實的愛著。

“貓走了,笑還在”。人沒有了,神與趣還在。

十六七歲的漂亮女孩子陳馨,坐定之後,皺著濃眉頭橫掃序子一眼:“畫像一點!啊!聽見嗎?”

天天早上揹著老孃出來散步的七十一歲的秦先生,看水,看山,看雲,“年輕人,你想幫我的忙,可惜你不懂,她是我的娘,她只要我背不要你背……遇見你,讓我想起《詩經》裡的《凱風》。”

“我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你把你賣給我們好不好?你講!”那一對孤清的閩南婆媳。

……

不止於“見到”,“相知”還有一層“彼此照見”的意思。我不僅看見了作品中的他們,閱讀作品的“我”也慢慢被照見。我感受到洗滌與迴歸,人與人的素面相見,天地萬物以本來的樣子誠實可親地現於眼前。開啟,完全的開啟……這是寫作者破了時空侷限,與生命誠實相對而成就的了。

於此中見天地,見大人,見眾生。

郭進拴|我讀黃永玉【之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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