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贏了一整座皇城,賠上了一個姑娘的心

賭贏了一整座皇城,賠上了一個姑娘的心

浮槎

楔子

鳳城十三郡被王都鐵騎拿下時,捷報八百里加急傳回京城,元帝大喜,當即給戍守北境的大將軍魏寒舟又升了官。

訊息傳來的時候,魏寒舟正在營帳裡用筷子戳一旁鍋中煮好的鷓鴣鳥蛋,剛戳起一顆,親衛便匆匆趕來,通稟了他這加官晉爵的好訊息。

他恍若無事般放下那顆蛋,端出一副早有預料的氣勢來,興致缺缺地一擺手,道:“陛下隆恩浩蕩,今夜給弟兄們都加一道菜吧。”

那親衛得了吩咐,依言而出。魏寒舟一見人走,便迅速將已戳好的那顆蛋塞進嘴裡,腮幫子一鼓一鼓的,與先前人模狗樣的氣派截然不同。

才受封鎮北元帥的魏寒舟,人前冷厲逼人,卻沒人曉得他背地裡是個蠢貨。

近來軍中多傳聞。

起因是魏寒舟的舉動——他在攻打上陽關前破格用一個會馴鳥的小兵做他的親衛,因為軍師極力阻攔,終未能成功。

魏寒舟今歲二十九,領兵雖不過十年,卻是實實在在的名門出身,也頗有些本事,使得將途一路暢通無阻,如有神助。這原本就易遭人嫉恨,更何況他如今才初初受封鎮北元帥,便開始現出他那京中貴子一般飛鷹走狗的臭德行,很是惹了一些非議。

而魏元帥本人對此卻是有苦說不出。

那大抵是一個月前,鳳城戰事正吃緊時,軍中常用的一批信鴿突然出了岔子,接二連三染上疫病。剩下的鴿子還未訓練得當,情報一時難以遞出。魏寒舟在人前裝得鎮定自若,其實卻是萬般無奈,無計可施。

直到崇山出現——魏寒舟初見他時,他只穿著一身下等兵服制,混在數十僕從中,笑眯眯地驅使一隻飛鷹溫馴地停在他臂彎中。

魏寒舟萬分訝異,而後大喜,隨後命人將他帶入將營,詢問他是否懂得馴鳥之道。

六洲多志怪事,修道者不計其數,亦常有方士出沒,會馴鳥原本也算不得什麼大本事。只可惜韶國與狄戎常年交戰,經年累月下來,但凡成年男子便須應徵入伍——說來也奇,狄戎國力遜於韶國,韶國也曾一度攻打到她的皇城下,卻從未拿下過其國都,以致戰事終年不歇,民間人丁不足,朝中只好禁了百姓私下修習這一類的旁門左道。

崇山其實也只是年少機緣巧合,恰巧懂得一些,從未想過會就此得了貴人青眼,因此有意當著魏寒舟的面賣弄,驅使百鳥入營,如臂指使。

沒承想,卻賣弄出了岔子。

那日,魏寒舟身在帳中,卸了頭盔,只堪堪用一枝木笄束髮。崇山驅使的一隻青鳥略有狂性,胡衝亂撞之下,將他頭頂的那枝笄就這麼撞斷了。

長髮如流瀑般盡數垂落,崇山在抬目的一瞬間裡目瞪口呆,青絲下面目宛然——是她,而非他。

魏寒舟以男兒身欺瞞世人近二十年,入將拜相,卻是頭一次被人撞破身份。她一時驚怒交加,拔了一側架子上的長刀便要殺人。

此後,她總是想,這大約是她二十年來做過最錯的一個決定——她的將營外盡是兵卒將領,稍有不備就會被人撞破。而她倘若有心隱瞞,只消先穩住崇山,隨後找個好時機殺人滅口就是。可那時她滿心急迫,失了理智,長刀一橫,便落了把柄在人手上。

崇山先是用帳中百鳥交替擋住她的刀鋒,躲到營帳一角,而後朝她大聲道:“將軍若執意要殺我,我便只能喊有刺客,引帳外的人進來了!”

魏寒舟殺人不成,反被將了一軍,握著長刀的手生生凝滯了許久。

事後,她與崇山談判,為免女兒身暴露,只好答應他不再追究此事,並許諾保他官途平順。甚至為了能與他兩相信任,還與他當著彼此的面互立了重誓。

韶國人一向重諾,更何況是他們這樣指天指地的立誓,這事情終於到此為止,叫人稍稍安了心。

因這許人平步青雲的諾言,攻打上陽關前,魏寒舟只能如啞巴吃黃連般,有苦說不出地提了崇山做隨身親衛。

崇山上位的法子雖不大光彩,馴鳥的手段卻實在出色。他以飛行更快的青鳥和隱蔽更佳的烏鵲為信使,代替信鴿傳信,情報來往暢通無阻,一時間對上陽關之戰大有襄助。

也是因此,軍中對他以奇技淫巧討好元帥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魏寒舟卻更加頭疼。

在她原本的打算中,她可以給崇山任意配個分量重些的虛職,保他官途平順。可對方偏偏又有些實實在在的本領,倒叫她一時起了惜才之心,進退兩難起來。

將這樣一個人留在身邊委以重任,到底是危險的。

崇山卻彷彿從未注意到這些,自被提了元帥親衛以來便很安分,幾乎叫魏寒舟挑不出錯來。於是,兩人只能這麼相安無事地消磨下去。

六月,狄戎兵敗於上陽關前,魏寒舟親自將韶國大旗插在上陽關城樓上。

也是這一日,她的副將在城樓前巡視時,捕到了一隻帶著韶國情報,即將飛往狄戎的鷓鴣。

這儼然是混進了細作。

三軍中會馴鳥的人只有一個,一切證據都指向崇山。魏寒舟臉色一變,當即下令封鎖訊息,秘密徹查。

她命探子日夜監視崇山,終於在第三日黃昏後拿到了訊息——探子來報,崇山趁夜支開一眾同僚,穿著一身夜行衣去了軍帳外。

那是六月初的子夜,魏寒舟孤身一人,尾隨崇山出城,一路跟他到上陽關外三里處的槐林,最終人贓並獲。

魏寒舟女兒身暴露,到底也算是有把柄在崇山手上,並不願他真是個細作。然而事實就在眼前,月夜中她羽箭一搭,射下的三隻崇山放飛的鷓鴣裡,全是韶國機密的軍報。

從來兩軍對壘,都是稍有不慎便流血漂櫓。魏寒舟身在帥位,即便是身家性命握在對方手中,也不能對軍中細作坐視不理。當即便出手,預備捉拿崇山。

而那時崇山初初放飛鷓鴣,才鬆一口氣,便見羽箭從天而降,將他的鳥串成了一串,直愣愣地落到他面前,頓時驚愕至極。

舉目時,他看見魏寒舟眉目如刀,自頂上的一株高大槐樹上一躍而下,身形仿若鬼魅。半空中四目相接時,崇山看清了她的眼睛,清清冷冷,像是在漠北的寒江中洗過。

魏寒舟曾發過誓不取崇山性命,並未打算殺他,只准備將他打暈帶回,再行審問。因此,雙手捏在他頸間命穴上時,她稍稍放了些水。

崇山察覺,一時間滿心惱怒難堪,乾脆破罐子破摔,當即冷笑道:“怎麼,大帥如此重諾,知道我是個細作還不殺我?”

魏寒舟眉頭一皺,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寒風中卻有冷光一閃而過。

她目光一滯,下意識地推開了崇山。

魏寒舟推開他只是電光火石的一瞬,崇山未及反應,只覺那人忽然鬆開了對他的桎梏,很是詫異。匆忙抬眼,卻看見魏寒舟在他面前驟然跪倒——她後心被釘入一枚長長的箭矢,入肉極深。

崇山驟然凝目,一時啞口,愣愣地看著魏寒舟,好半晌才道:“你……”

他這句話還沒問完,魏寒舟便忽然出了異變。她額間驟然生出一枝墨色長羽來,羽毛一路蜿蜒至眼角,仿若六洲志怪畫本中某種詭麗不祥的妖孽。

崇山預備去扶魏寒舟的那隻手生生滯在了半道上,他倏然睜大了眼睛。

崇山是十七那年從的軍,那時六洲到處都有戰火。京城絃歌不輟,尋常鄉野百姓卻幾乎沒有活路,他走投無路,只好從了軍。

可那之前,他其實也曾是過過好日子的。他出身清貴,年幼時是個不折不扣的世家少爺。十三歲後雖家道中落,卻又在大胤最負盛名的崑山拜了師,做了掌門的關門弟子,被明珠一般捧著,算個半點不問凡塵事的修仙人。

那時世道雖亂,卻還未全盤傾覆,他又自以為天塌下來還有師父頂著,從來不肯好好練功,偶爾學一點東西,也多是花架子。只獨愛馴些鳥,有師兄弟嗤笑他道,崑山中一千隻鳥,怕是八百隻都被他餵過。

日子本該這樣無所事事,只可惜亂世的活路終究少。後來狄戎進攻大胤,大胤皇城將破時,掌門令崑山弟子悉數下山守城,崇山亦在此列。

大胤亡國後,崑山不復存在,崇山大難不死,卻是個沒什麼本事的年輕人,除卻一點粗淺的拳腳功夫和會馴幾隻鳥外,幾乎別無長處,只好在韶國從了軍,求一條活路。

那時諸國混戰已經快走到了盡頭,唯韶國與狄戎日漸壯大,他參軍後幾乎已經想好了這一生的歸宿,或許出將入相,眼看著韶國一統天下;又或許籍籍無名,當戰場上一抔沒人認得的黃土。

卻沒想過,這世道仍不肯放過他。

他在韶國從軍的第三年,升了百夫長。也是這一年,狄戎的一位將軍抓了他兩位流落在外的崑山師兄,以此作為要挾,讓他傳遞韶國軍中的情報。

那兩位師兄都曾是他日夜相對的親人,故國已亡,師門又敗落,他便是再狠心,也不能對此坐視不理。

自此,他終於斷了畢生念想,成了個細作,渾渾噩噩,是隻終日只能活在暗處的耗子。

接近魏寒舟後,他想過許多他身份暴露的後果,卻獨獨沒想過會遇上當年的故人。

十三歲拜師後他愛極了崑山百鳥,曾讓數十師兄弟為他捉一隻真正合他眼緣的鳥。

他記得捉回來的那隻鳥難伺候極了,卻好看得讓人驚羨。通身絨羽仿若雨過天青,唯額前纏著一枝墨色長羽,花藤一般,帶一點清清冷冷的豔麗。

他愛它愛得如寶如珠,就連走路出門都恨不得將它揣在兜裡帶著。只可惜後來崑山沒落,山中人去樓空,他幾經找尋,到底是沒找著。

後來,他每每想起這隻鳥,都總覺得造化弄人,依稀中彷彿有神靈揮刀,將他與過往一刀斬斷,不留半點痕跡。

他原以為,他這一生都不會再遇見它了。

直到這一日,魏寒舟一把將他推開,用一種他平生未曾見過,卻莫名熟悉的目光看向他。她將後心的羽箭一把拔出來,轟然跪地,額前一路生出墨色長羽,而後兩臂蜷曲,露出了十指間一點雨過天青的顏色。

眸光清淡,依稀還是初見的模樣。

沾了血的箭矢落在地上,發出冷冷的一聲,崇山恍然回神,心裡有種東西決堤似的將他淹沒。

他年少時不知世事,每一日都是得過且過,而後溫飽和生計兩座大山一樣壓下來,叫他不得喘息。

他看著地上躺著的魏寒舟,頭一次想:原來我已經苟且偷生這麼久了。

按道理說,崇山是個細作,魏寒舟身為主帥,合該將他千刀萬剮,血祭軍旗。然而她卻以身涉險,救了他一命。

又按道理說,魏寒舟身為韶國元帥,不單是個女人,還是個活生生的妖孽,崇山該將她拉到三軍陣前,讓她當著十萬兵馬認罪伏誅。他卻為她處理了傷口,還一路將她揹回了營帳。

這兩人各懷鬼胎,倒是保持了一點心照不宣的和諧。

那日,魏寒舟為崇山擋了箭後傷重難支,一度顯露出鳥雀之身的特徵,崇山愣愣地望著她呆了許久,才措手不及地開始為她止血,復又將她揹回營帳。一路上,他唯恐巡夜兵衛發現她身上的異狀,很是提心吊膽。

幸而魏寒舟那額前的長羽半刻鐘後便消散了,並未叫人看出端倪。

夜裡軍醫為魏寒舟上藥包紮後,她命人喚來了崇山——他一身夜行衣還沒來得及換下,眉宇間多是頹然疲憊,極無奈地抬頭望了她一眼,道:“屬下無話可說,請將軍殺了我吧。”

魏寒舟眉睫顫動,靜靜看著他,片刻後忽然輕輕喚了一聲:“阿山。”

這一聲落在耳中,崇山肩頭劇烈起伏了一下,而後他聽見那人彷彿嘆息一般道:“我找了你很多年。”

他猝然抬目,剛好看向魏寒舟的雙目。這一回那眼睛裡頭墨色的光一如多年前的崑山暗夜,平靜而又安寧。她緩緩說道:“我是你養大的青墨,不是魏寒舟。”

不是那韶國的元帥,故而不會為任何事殺他。

背生青羽,額纏墨色,十四歲的崇山心間一動,便不大費力地為她起了名字——青墨。

她那時已經開了些靈智,對將她關入鳥籠之人很是厭煩,又不大滿意這名字,很是排斥了崇山一段時日。

然而,崇山卻是真心喜歡她,彷彿士子愛重手中筆墨,后妃珍惜臉上容色,日日如寶如珠似的供著她,到底還是讓她軟了態度。

她記得她在崇山十六歲那年忽然學會了開口說話,她喚他阿山,很是讓他歡喜了一番。他將小小的她託在掌心,慢慢伸手撫了撫她的眼睛,溫柔至極。

畢生纏綿,幾乎都在那一刻裡。

大胤亡國那一日,崑山失了仙門庇佑,一時間燒殺搶掠者甚眾。她那時還未化形,被闖入之人當了個珍惜玩意兒,擄走賣給貴門子弟,自此與崇山失了聯絡。

崑山敗落後的第二年,青墨藉機出逃,於返回崑山途中意外化形,成了個一窮二白的姑娘。

可惜那時崑山早已人去樓空,她拖著鳥身東飛西蕩,沿途探訪崇山行蹤,直到第七年夏至時,在魏寒舟麾下找到了他。

她大喜過望,當即去找崇山,卻在途中得知了另一個訊息。

那時還是大將軍的魏寒舟察覺到軍中有細作,一路追查到崇山身上。他面上不動聲色,卻在暗地裡派了人監視他,儼然一副稍有異動便要他性命的架勢。

青墨滿心惶然,她找了他八年。日之所念,夜之所思,她並不想他死。

於是,她在魏寒舟的茶水中投了毒——軍中防備雖森嚴,卻怎樣都不至於懷疑到一隻鳥身上。她悄悄從狄戎軍中銜來他們專以暗殺的毒丸,趁無人時下在魏寒舟的茶水中,而後又將他的屍體埋在了北境荒無人煙的雪原中。

這之後,她為保崇山,化作了魏寒舟的模樣。只可惜到底是裝的,雖靠著當初魏將軍留下的十餘卷兵書謀略拿下了鳳城十三郡,卻也還是破綻重重。

魏寒舟領兵十年,私下裡本不該是個她這樣貪吃貪玩的蠢貨。而她變幻出的男兒身也本不該被崇山覺出異樣,只是她深知若想將崇山留在身邊,取信於他,便只能將把柄交到他手上,好讓他有所倚仗。

她自認自己算不得什麼好鳥,可因年少情意,待崇山,卻已經是傾盡所有。

握過長刀、沾過血,到頭來,都不過是求保他一命而已。

青墨將一切和盤托出,而後平靜地看向崇山,道:“我怎麼會殺你?”

崇山胸口久久不能平息,過去的時光離他已經太久遠,他從未想過,在那些他一個人煢煢孑立的歲月裡,還有一個人,跋山涉水地要來見他。

他幾乎想脫口問她:“你為什麼呢?”

下一刻,他便看見了青墨看他的目光。那雙眼睛烏若墨玉,裡頭微微露出一點帳中的燭火光影,映得他整個人熠熠生輝。

千言萬語都無從說起,只這一眼,便能讓人吉光片羽地窺見裡頭的浩瀚情意。

崇山良久無言,片刻後,青墨忽然對他笑了笑,道:“當細作到底是太危險了,阿山,我幫你救出崑山上的兩位師兄,你先安心留在韶國,好不好?”

崇山久久凝視她,而後點了點頭。

這一夜將話說開後,青墨與崇山的關係陡然親近許多。

崇山漸次憶起崑山上許多被他遺忘的舊事,譬如青墨極貪吃,且從不忌口,自己雖是隻鳥,卻愛食鷓鴣蛋,很是叫人目瞪口呆。

又譬如她雖貪玩,卻生性憊懶,一日裡大多數時間都在休憩,若非偶爾還會鳴幾聲,簡直像只死物。

倒是難為她如今領兵從軍,風餐露宿,不得安眠。

崇山每每憶起這些,五臟六腑都不由得軟上幾分。出行在外時,他也常常會在青墨身邊為她吹一兩段安枕的崑山小調。

大抵時日綿長似水,有珍重之人相陪,也就都是暖的。

這一年隆冬後,青墨開始著手籌謀營救之事。她先是讓崇山向狄戎傳回假訊息,令韶國軍師藉此設伏於雁庚城,打得對方措手不及,而後又化回鳥身,偷偷去了狄戎軍營探訪崇山兩位師兄的羈押之所,千難萬險地將這兩人救了出來。

多年後,青墨仍記得那日崇山臉上的笑意,全然出於真心,幾乎還帶著十七歲時的一點意氣風發,叫人完全移不開目光。彷彿經年磨礪盡數不曾發生,他們只是在崑山的漪漪綠竹間不小心睡了一覺,醒來仍是年少。

她心跳猝然錯漏了一拍。

救出崇山的兩位師兄後,崇山很是鬆了一口氣,連帶著看漠北天光都明媚了幾分。

這之後,青墨開始著手籌謀“魏寒舟”的假死脫身之事——崇山得償所願,終於不必再留于軍中,而她生來是隻鳥,到底學不會如何當一個將軍。

青墨慢慢開始同崇山說這些年她看過的風光,譬如江南綠三季的楊柳,又譬如嶺南開數月的繁花。絮絮叨叨,說今後想與崇山在那裡開一家酒肆——以期崇山今後能同她一起離開。

崇山靜靜地看著她,神色溫柔,慢慢答了一聲好。

帝都春暖花開之時,漠北鳳城仍是一片冰封千里。

青墨與崇山計劃在三月離開,那光景恰逢江南早春,草長鶯飛,很是動人。

臨行前青墨盡力安排好了軍中事務和將來接替她的將軍,費了不少心力。

而崇山也開始與她越發親近,幾乎會同她談及全部餘生,甚至連她釀的難以下嚥的苦酒都能含笑飲下,不見分毫勉強。

鳳城雪停後,青墨收整完畢,心也越發安寧——她和崇山就將去往江南,餘生都在春和景明中度過。

然而,卻還是出了變故。臨行三天前,她在帥帳中擦拭她的角弓時,胸口陡然一痛,當即嘔了一口血出來。

血色發烏,是中毒之兆。

與她吐血同時發生的事情,還有崇山的突然昏厥。軍醫診過脈後神色凝重,同她說,崇山昏厥與她吐血,其實都是中了同一種毒。

那毒烈而古怪,毒發後中毒者血液會奔湧不息,直至枯竭。數位軍醫會診後仍舊無計可施,而榻上的崇山容色慘白如紙,彷彿垂死。青墨勃然大怒,咬著牙將喉頭的血咽回去,開始查訪那毒的來源。

真相是整一夜後才查出來的,那會兒崇山才從昏睡中醒來,底下的親衛便匆匆來稟找出了毒源,儼然是她不久前才同崇山喝過的,她釀的那一壺苦酒。

電光火石之間青墨心間驟然一停,腦中怦然掠過無數畫面,最後終於想起來,她釀那壺酒時,親衛同她說,釀酒的水是他們親自從北境荒原掘取的冷泉,甘美異常——而那片荒原,正是她埋葬了魏寒舟的地方。

魏寒舟為中毒身亡,以致血液長久奔湧,久不結冰,混入那了一片的冷泉中。

魏寒舟為她所毒殺,如今天理昭昭落到頭上,她無話可說。

青墨苦笑了一下,緩緩將目光垂下去,落到一側的崇山身上。半晌後,她忽然對那親衛道:“你去……去給我把這北境所有的大夫都請過來,給他們七日,我要一份解藥。”

那親衛答了一聲是,掀簾出去。崇山在一片靜謐裡慢慢伸手碰了一下她的眼睛,輕聲道:“會沒事的,你別怕。”

青墨眼眶發酸,她其實並不害怕,她只是忽然覺得難過。

她或許是罪有應得,可崇山不是,他沒有殺過誰,就連當了細作也不曾真害過誰。唯獨一生顛沛多舛,他不該死,也不能死。

崇山原是狄戎的細作,如今雖已叛出,對狄戎的毒藥卻也還有大略的瞭解,因此稍能起身後便翻出了他先前在狄戎處得到的各色藥丸,一頭扎進了藥典中。青墨則想盡辦法遍訪名醫,以期找到解藥。

時日漸移,解藥仍舊毫無頭緒。青墨尚還能仗著自己是個妖孽熬上一熬,崇山的身體卻每況愈下,叫人見之心驚。

三月初,崇山接連吐血,終於油盡燈枯。

他吐血時青墨就守在他身邊,一邊用手拍他的脊背,一邊極輕極緩地同他說:“你就要死了。”

崇山瞭然,說:“我知道。”

青墨眸色深深,那裡頭頭一次出現了崇山從未見過的難過,她說:“到現在了,為什麼你還不肯服解藥呢?”

崇山面上毫無意外之色,也並不回答,只是反問:“你很想要解藥,是嗎?”

“可你知不知道,”他頓了一下,道,“這毒是沒有解藥的。”

青墨指尖一滯,盯著他一字一頓地道:“你胡說。”

毒是青墨下的。

整件事情要從崑山敗亡開始說,那一年青墨還不曾化形,是隻什麼都不懂的蠢鳥,實在捨不得養了她許多年的崇山死在狄戎與大雍的戰場上,便一直跟在他身邊。

然而,她那時卻怎麼也沒有想過,崇山會是狄戎的細作。

他將破崑山陣法的法子給了狄戎人,以致崑山陣破,滿門弟子們皆死於那一場戰事中,唯他一人倖存。

當時流血漂櫓,青墨難以置信,一時如蒙滅頂之災,恍惚中為人所捕,輾轉賣給了一位貴門公子——那公子姓魏,正是後來的北境大將軍魏寒舟。

那一年,魏寒舟正意氣風發,初封校尉,回京述職。他並不愛鳥,起初買青墨回來也只是將她當個吉兆,只每日給水給食,不至於將她餓死。

變故發生於兩個月後,魏寒舟生母猝然辭世,才二十歲魏小將軍痛失至親,在靈堂裡跪了三天三夜。青墨恰逢那時化形,而化形前,魏寒舟難過得將她忘了個一乾二淨,險些將她餓死。

三天後魏寒舟回房,一抬眼便看見他房中的鳥架子下頭臥著個姑娘,耷拉著腦袋直勾勾地盯著他瞧,嚷嚷道:“你快把我餓死啦!”

那一日後,魏寒舟花了許多時間來適應她的身份,又漸次同她熟稔起來。

魏寒舟與崇山不同,他不體貼,更不細緻,從軍多年,幾乎是個抱著刀劍入睡的人。然而,青墨還是感覺到了他分毫畢現的溫柔。

相識日久,他會替她梳皇城小姑娘風行的髮髻,會給她帶城南的點心,甚至會將她帶去北疆折一枝初放的紅梅。許多個無風無雨的夜裡,他總是會叫她研了墨來教她寫字,她偶爾也會小聲抱怨“你很麻煩”,然而心裡卻總溫和而又安寧。

崇山在她心裡那點影子漸漸看不出本來的顏色,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魏寒舟已經紮根在她心裡了。

她原以為,她可以同魏寒舟就這樣相守下去。他娶不娶妻都沒有關係,只要不趕她走。

可疆場無情,魏寒舟還是出了事,狄戎的細作在他的茶水中下了毒,毒發時他疼得額間青筋畢現,卻忽然同青墨說:“我死了你可怎麼辦呢?”

那一瞬間有如山河色變,青墨聽見自己心裡天崩地裂,轟然一聲巨響。

她想救他,她平生第一次落下淚來,從未有一刻這樣肯定地想,她要救他。

她耗盡心力留住魏寒舟最後一口氣,又花了許多時間打出一副冰棺,將他埋在了北境的荒原裡,不讓他死去。

這之後,她設法變成了魏寒舟的模樣,一邊隱瞞住他中毒之實,一邊又打探出了狄戎的細作名單。

再次遇見崇山時,當年故人已是狄戎數一數二的顯貴,卻還是因想要毒殺魏寒舟混入了韶國軍營。她咬牙切齒地想,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惜不惜命。

崇山少時修仙,雖不算百毒不侵,尋常毒藥卻也起不了作用。青墨只好先設法降下他的戒心,而後再將毒加在他每日的一飲一食中,甚至不惜與他一同中毒。

而不管是年少舊事,還是多年傾心,細說起來,都只是一段無從提起的虛情假意罷了。

“我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同你開玩笑。”崇山坦然看向青墨,“這毒是上古留存下來的,不溶於冰雪,也沒有解藥。”

不溶於冰雪,是以崇山甫一中毒便知道,他絕不是因那壺酒中的毒,必然是有人日積月累地將毒血施加給他——能做到的只有青墨。

而沒有解藥,也即意味著,青墨永遠也救不了她想救的那個人。

崇山想,他死也算不了什麼。年少時狄戎人拿刀對著他的脖子,問他是要保他的師兄弟們還是要活命時,他也曾不顧一切地想要苟且活下來,可真到了這一刻,他忽然覺得,有他最心愛的鳥兒同他共赴黃泉,還捎帶一國大將,這有什麼好怕的呢?

青墨胸口劇烈起伏,幾乎就要破口大罵,半晌後卻將所有的話都嚼碎了咽回肚子裡,將一旁崇山看過的藥典悉數拿上,徑直掀簾而出。

見狀,崇山額間青筋微微一突。

會有辦法的,青墨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她想,崇山既然知道這毒無解,便根本沒有必要看這堆藥典,還額外做許多批註,這不合理。

她捺著性子一點一點翻看,終於在三個時辰後窺見了端倪,那堆凌亂的批註中夾著一句被潦草塗去的方子,細細分辨後依稀能看出來。上頭寫著:上古玄鳳,剖其心為引,可解百毒。

這無異於無藥可救,上古玄鳳是狄戎瑞獸,最後一隻,早就消亡於九百年前。

青墨本該就此死心,然而她卻捏著那薄薄的一紙殘損書頁,忽然笑了笑,想:我會救你。

青墨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從何時起知道自己是隻來歷不凡的鳥兒的。

或許是她無意間進入狄戎軍營,為人所見後叩首高呼祥瑞的時候;或許是魏寒舟教她讀書,說她額前墨羽生得同敵國瑞獸一般模樣的時候;又或許更早,早在崑山上,掌門撫著它的羽毛同崇山說,這鳥尊貴,你要好好養。

玄鳳也好,青雀也罷,她都不如何在意,頂多是皮毛生得比其他同類好看些。青墨從未想過,還可以有這樣一天,她能捨了自己,將心尖尖上的那個人救回來。

有什麼不好的呢?她是魏寒舟畢生中唯一的一味解藥,她可以自此成為他的骨中骨、肉中肉。

唯一可惜的,只有她說要陪著她的將軍百年終老,再不能做到了。

魏寒舟在三月中醒來,而後整頓軍務,一舉發兵,攻入了狄戎皇城。

狄戎國滅那一天,魏寒舟隻身一人立在狄戎金碧輝煌的宮城中,幾不可察地垂下了眼睛。

身後陰影中有人驅使一隻青鳥停在他肩上,忽然問:“您後悔嗎?”

“那你呢?”魏寒舟神色不辨,看向他身後驅鳥而來的崇山,“你後悔嗎?”

崇山莞爾:“我只是您的傀儡,不懂得什麼是後悔。”

魏寒舟沉默半晌,忽然低聲道:“我如今得償所願,有什麼可後悔的呢?”

有什麼可後悔的呢?魏寒舟想,他這一生的宿命便是開疆拓土,如今狄戎的最後一隻瑞獸終於身死,他終於攻下了他三代先人都無法奪得的那座皇城,功名赫赫,又怎麼會後悔呢?

魏寒舟九歲上讀他先祖征戰之史,發現這些功名赫赫的先輩皆用兵如神,卻只在狄戎皇城處例外——彷彿神靈庇佑,他們無一例外地止步於狄戎國都腳下,無計可施。

年少的魏寒舟隱隱覺出不對,他翻遍狄戎古籍,終於找出了一點端倪。

狄戎皇城玄姜,乃上古玄鳳棲身之所,天降結界,這世間但凡還有一隻鳳鳥,其城便無法為人力所破。而玄鳳天生便是神鳥,不可能為人所傷……除非自損。

那一年,魏寒舟十二,怎樣都不肯承認這是他畢生都跨不過去的檻。

是以他耗盡心力,讓欽天監為他推算出世間最後一隻鳳鳥的降生之地,用精血畫符置於木傀儡腦後,讓那傀儡與活人無異,再將其投放到玄鳳降生的崑山。

此後步步謀算,他用一個身份背叛她,又用另一個身份待她好到無微不至。他教給她世間百味,教給她人世歡愉,直至她愛上他,心甘情願為他去死。

他花費十數年光陰,賭贏了一整座皇城,賠上了一個姑娘的心,合該是划算無比的。

再過三天,作為他傀儡的崇山就將徹底消散,而他會功載千秋,成為韶國統御四極不可抹去的一筆。

魏寒舟站在高樓上,想要笑一笑,卻忽然聽見了心裡一陣呼嘯而過的風聲。

只是再也沒有那樣一個髮間彆著一枝墨羽的姑娘了,在每一個挑燈的夜裡陪在他身旁,抱著他為她折來的梅花花枝,喊他:“將軍。”

如同呼喚神靈——她心裡的神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