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讀梁啟超

魯迅讀梁啟超

梁啟超。

魯迅年輕的時候,曾經是梁啟超熱心的讀者。周作人在《魯迅與清末文壇》一文中回憶說:

魯迅更廣泛地與新書報相接觸,乃是壬寅(1902)年二月到了日本以後的事情。其時梁任公亡命日本,在橫濱辦《清議報》,後來繼以《新民叢報》,風行一時,因為康梁雖然原來都是保皇的,但梁任公畢竟較為思想開通些,他的攻擊西太后看去接近排滿,而且如他自己所說,“筆鋒常帶情感”,很能打動一般青年人的心,所以有很大的勢力。

當時的情形確實是這樣。《新民叢報》是魯迅注意閱讀的刊物。比方《新民叢報》第一號上樑啟超的《新史學》一文中說:“英儒斯賓塞曰:‘或有告者曰:鄰家之貓,昨日產一子,以雲事實,誠事實也;然誰不知為無用之事實乎?何也?以其與他事毫無關涉,於吾人生活上之行為,毫無影響也。然歷史上之事蹟,其類是者正多,能推此例以讀書觀萬物,則思過半矣。’此斯氏教人以作史讀史之方也。”(《飲冰室文集》之九,第5頁)魯迅看了,記住了。大概覺得這舉例有一點可笑吧,1926年他在《雜論管閒事·做學問·灰色等》一文中說:“管到‘鄰貓生子’,很有人以為笑談,其實卻正與自己大有相關。譬如我的院子裡,現在就有四匹鄰貓常常吵架了,倘使這些太太們之一又誕育四匹,則三四月後,我就得常聽到八匹貓們常常吵鬧,比現在加倍地心煩。”1934年4月9日他給姚克的信中又說:“清初學者,是縱論唐宋,搜討前明遺聞的,文字獄後,乃專事研究錯字,爭論生日,變了‘鄰貓生子’的學者,革命以後,本可開展一些了,而還是守著奴才家法,不過這於飯碗,是極有益處的。”可見印象是深的。

魯迅文章裡的用語,也偶有從梁啟超那裡來的。例如在《憶劉半農君》裡,說起劉半農:“所謂親近,不過是多談閒天,一多談,就露出了缺點。幾乎有一年多,他沒有消失掉從上海帶來的才子必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豔福的思想,好容易才給我們罵掉了。”這裡“紅袖添香夜讀書”一句,我懷疑也是從梁啟超那裡來的。1899年冬,梁啟超到檀香山活動,在美國教堂及商業團體演講的時候,都是當地華僑少女何惠珍擔任翻譯。梁啟超對於這位女士大為傾倒,頗涉遐想。為此寫了一組幻想的愛情詩——《紀事二十四首》,這是真正的幻想曲:幻想兩人關係中的種種場景。《清議報彙編》裡就收有這一組詩。其中第七首是幻想兩人已經在一起生活了。以中文見長的自己和以英文見長的她,兩人合作譯書,一面工作,她一面給燻爐裡添上香,滿室芬芳,這是怎樣的奇情豔福啊:

卿尚粗解中行頡,我慚不識左行佉。

奇情豔福天難妒,紅袖添香對譯書。

亡友劉半農也有豔福的思想的,於是魯迅就把“紅袖添香對譯書”這一句改兩個字,寫到文章裡去了。

說到這一組詩,還有哩,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的同事楊杏佛遇刺身死,魯迅作詩悼亡:

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

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

這詩首句取自梁啟超《紀事二十四首》第十九首:

昨夜閨中遠寄詩,殷勤勸進問佳期。

綠章為報通明使,那有閒情似舊時。

梁啟超確是想入非非了,他竟幻想出了一件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李夫人寄詩來,對丈夫的婚外戀表示了讚許和支援的態度,願意促成他們的結合,還問喜期是哪一天。他回信給妻子:這是不可能的,已經沒有舊時那樣的閒情了,表示了他作為丈夫的忠誠。當然這是純粹的幻想,事實上李夫人並沒有這樣開明和超脫的態度。不過這時魯迅覺得“那有閒情似舊時”這一句可以襲用一下。改“那有”為“豈有”,語氣更為強調;再說,婚外情不過一種“閒情”,而投入政治鬥爭竟以身殉,不能不說是一種“豪情”。

魯迅對梁啟超這詩能夠這樣隨意取用,看來是相當熟悉的。

朱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