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與藝術,終於還是打起來了

科學與藝術,終於還是打起來了

高小山說

科學與藝術,是人類社會的文明遺產。在很多人的理解中,它們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前者理性、後者感性。但兩者之間又存在著千絲萬縷的糾葛,既互補,同時又帶一點競爭、對立的關係,愛恨交織。

在一年一度的高山年會上,科學家與藝術家齊聚一堂,對科學與藝術的異與同、互補與對立進行了一番探討。

科學與藝術,終於還是打起來了

高山釋出會“科學與藝術”論壇

主持人

謝曉東

,在藝科技,創始人&董事長

嘉賓

吳國盛

,高山書院校董,清華大學科學史系主任

張雙南

,中科院粒子天體物理重點實驗室主任

泰祥洲

,著名藝術家

張楊

,著名導演,編劇

科學=有用;

藝術=無用?

張楊:

對於科學與藝術,一個普遍的觀感是:

科學不管是在從0到1,還是從1到10的階段,總能為社會解決很多問題,推動社會一步步往前進步;相比之下,藝術似乎更無用一些。

當然,概念上我們可能會把藝術歸於人的精神糧食,但它對於這個世界的進步並沒有多大、多實質的作用。

張雙南:

藝術有沒有用咱先撇開不說,其實科學也未見得有用(雖然技術是有用的)。

在做科學基礎研究的時候,我們常常都會面對別人的質疑:這研究有啥用?而我們一般習慣以藝術作盾牌說:“藝術也沒什麼直接/短期用處,但大家不也那麼喜歡?所以同理,

大家都應該像欣賞藝術般欣賞科學。”

但這也僅僅是從短期的功利性的角度來講——事實上,

在人類的文明史中被遺留下來,併成為人類文明的支柱的,正是藝術作品及科學知識。

謝曉冬:

所以在張老師看來,在無用這一點上,科學和藝術實際上是盟友。

科學=把模糊的事搞清楚;

藝術=把清楚的事搞模糊?

張雙南:

也不全然。關於科學與藝術,有一個流傳甚廣的說法,說科學與藝術是同一個硬幣的兩面,是不分家的。這個觀點我就不同意。

很大程度上,

科學是把模糊的事情講明白,含糊不得;而藝術正好相反,在於把明白的事情搞模糊,力求留下詮釋空間。

所以藝術和科學所做的事以及初衷有比較大的不同。

當然,二者也有共同之處,就是都需要創新、需要想象力和跳躍性,二者之間可以存在很好的友誼。

吳國盛:

經張教授這麼說,科學與藝術的關係一下就有種“劍拔弩張”的氣勢了,高山就喜歡“挑事”的科學家。如果咱們的論壇只是為了讓藝術家、科學家握手言歡、一起排排坐吃果果,這不太符合高山的初心。

藝術=前瞻創造;

科學=踏實鋪墊?

泰祥洲:

這就要看我們用什麼尺度來衡量科學與藝術了。這個場合可能不適合往藝術細節裡探究,太技術了——但如果單從人類文明歷史的宏觀角度來看,藝術與科學顯然共同承載了整個人類文明的發展程序。

而在這個過程中,

藝術是每個時期對於未知世界的一個全新描述,它是一個具有前瞻性、創造性以及前沿性的工作,而科學像是中間的,將之一步步實現的一種過程和手段。

謝曉冬:

所以按泰老師的意思延伸開來,藝術之所以用一種模糊的方式展現,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藝術對世界、對未來有一個前瞻性、敏感的認識,而當下還沒有科學能把它明確解釋清楚。

張雙南:

確實,像泰老師所說,藝術家的想象力不受實驗室、已知規律的約束,想象空間更大、更有前瞻性,這對人類文明非常重要,因為如果沒有前瞻性,文明經常會迷失方向。

不過

科學上也有前瞻性,只不過科學的前瞻性往往是靠蒙的,或者說在意外中產生,而不是事先預料到而有意為之。

當然,一些前瞻性也來自於科學家對自然深刻的洞察力,透過提出深刻的問題,啟發後面科研的方向。

藝術指導科學?

科學引領藝術?

張雙南:

在科學研究過程中,藝術審美常常起到很大的作用。

以之前特別轟動的高畫質版黑洞照片為例。那照片究竟是真是假?既真也假。我的《極簡天文課》封面照片是個黑洞,那張圖其實是插畫師團隊在和我溝通之前畫的,而在那之前還沒有釋出那個黑洞的高畫質版照片,但意外的是,它跟3月24號釋出的高畫質版的黑洞照片幾乎一模一樣。

科學與藝術,終於還是打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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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他們是怎麼做出來的黑洞照片?簡單粗暴來講的話,是“造假”。但細細說來,其實是根據那8臺射電望遠鏡的觀測資料以及他們對望遠鏡的理解,加上他們的審美,最後透過合成的辦法創造出來的一個照片,既是科學,也是藝術。

所以我有時候說,

科學就是對自然的審美髮現

,這個黑洞照片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又比如,

很多科學家建立理論模型、方程的時候,都涉及審美。

我們特別尊重的楊振寧先生,他最重要的貢獻還不僅是他獲得諾獎的發現:宇稱不守恆,還有他的楊-米爾斯理論。這個理論剛提出來的時候在科學界遭到了強烈的反對,因為他的方程裡的粒子質量都是零,明顯違反了常識,但他本著方程這麼寫最簡潔對稱的理由堅持這麼寫,質量問題之後再說。

結果後來果然有人想出了一個辦法,引進一個叫做自發對稱破缺的機制把問題解決了,預言了後來發現的希格斯粒子。

狄拉克也一樣。他受對稱美的指引寫下了狄拉克方程,雖然得出當時看來“荒謬”的負能量的解,但後來科學界終於意識到這些負能量解對應的其實就是反粒子,後來果然發現了反粒子。

包括提出日心說的哥白尼,當時很大程度上也是出於審美,覺得以太陽為中心的太陽系模型比以地球為中心的更加乾淨簡潔。

當然這些例子如果稍加歸納,涉及的都還是古典的審美範疇,像是對稱美、簡潔美、統一美等。這些是審美觀,但不是底層的審美規律,審美規律應該可以解釋各種審美現象和審美觀。

比如說在座的女生都特別的漂亮優雅,但沒有一個是絕對對稱的,為什麼?回答這個問題就需要審美規律。我在寫一本關於底層審美規律的書,下次高山年會說不定可以帶給大家。

但總的來說,

藝術審美在科學研究中是起作用的。反過來,科學也引領著藝術。

文藝復興時期,很多藝術家實際上也精通科學、數學,並透過他的科學知識來拓展或者深化他對藝術創作的觸覺,比如怎樣運用光線、怎麼運用幾何線條、什麼樣的比例能更好地讓大家獲得美感,最後留下了經久流傳的經典作品。從本質上來講,是用科學來理解了人類的審美。

另外,今天現代藝術也常常藉助現代科技,去把藝術的張力展現得更淋漓盡致,這是另一種藝術與科學的互動與友誼。科學與藝術的互動在藝術史/科學史上顯然是常事,而且是有益的。

泰祥洲:

我在清華讀博士的時候,認識了普林斯頓學派的創始人方文教授,當時他跟我說,你不要一股腦做藝術,去做理論研究。

為什麼?他說,300年出4個藝術家,你能排進去嗎?無論東西方,如果把藝術家放到人類文明歷史序列裡仔細觀察,其實是有規律的。找到了這個規律,藝術家也比較能暢遊在大環境中按自己的想法去隨心創作。

比如印象派,印象派藝術家為什麼能夠成功?實際上就是對於物理學、光學有了新的發現和認知。在文藝復興時期,光是直線的,所以幾何建築、幾何美學特別發達,文藝復興三傑像達·芬奇所描述的那些美,都是用精確的線條結構、幾何學來描述的。

但到了19世紀,印象派,包括畢加索,完全突破了這樣的框架,因為這時候的科學認識到光子是波,會發生衍射。所以印象派的畫對於影象的描述都是點狀,它描述的是光的不確定性,而不是確定性。

今天我們作畫,因為照相機的面世與普及,寫實的影象很大程度上就失去意義了。

所以在這個角度上,藝術是站在科學的肩膀上的。

科學提出一個新的假設,藝術就在那個假設上把影象往前做一步。

有這樣的前瞻性,才能夠在人類的歷史上留下名字,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經常說藝術家死了以後才會青史留名,這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

另外,從創作上來講,現代科學發展到今天,藝術也納入了一個學術的領域,有各種學派,不僅有西方,也有整個東方學系,包含了印度、中東、中國等,本身也有它的話語權。

那麼只要你在這個結構裡把自己的作品和學術緊密相結合,你就慢慢就進入到了藝術史的序列裡。這時候即便你的藝術沒有大師級的前瞻性、創造力,也可以沉澱進這個時代的印記裡。

科學=藝術

古時候不分家

吳國盛:

從歷史上看,今天我們所認識的“科學”與“藝術”其實是一個晚近的概念,大約到文藝復興才成為一對。古時候雖然也有科學與藝術,但不是同一個意思。

從文藝復興那時開始,哲學家對人性做了一些深刻的劃分,分成三要素,叫知、情、意。知是科學追求的真理;情代表藝術的審美;意代表道德,各別對應的是科學、藝術、宗教。在康德的三大批判裡也對應我們今天常說的真、善、美。從這角度上,以硬幣為比喻不準確,它起碼也該像個三稜鏡。

所以在古代,科學與藝術原來是一家人。像是音樂,在今天是名副其實的藝術,在古代卻也是一門數學學科,宇宙學也研究了天空的音樂。

“科學”“藝術”實際上有很多部分是重疊的,都有高瞻遠矚、都有承前啟後、都有腳踏實地。

舉個例子,偏向於純粹理論的科學家,比如愛因斯坦完全不做實驗,就跟“藝術”家很像,甚至比一些藝術家還更像藝術家,靠一個腦子馳騁在自己的想象空間、思維世界,一些藝術家還得與材料、商賈打交道。

一直到近代,科學、藝術才開始分工,這個時代把無功利的部分賦予了藝術,而把功利性的部分分配給了科學。

於是乎藝術彷彿接過了審美和創造的任務,而科學一頭扎進實踐與應用的事業之中。

這是對科學的一種誤解,也是對科學家的一種不公平。

實際上,科學、藝術的本質,在人性層面上有一部分是共同的、一體的,就是對創新的衝動。

科學中最激動人心的事其實莫過於創新——發現新現象、新規律;有沒有用,也重要,但不是最激動人心之處,將來再想辦法。像是開普勒當年發現太陽系結構的規律,那種發現的喜悅

(包括研究無果時的挫敗)

,跟藝術家的創作心情在人性的深處是一致的。

今天,很多科學家經常愛跨界談藝術,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這個時代給科學家框定的角色太偏執,老要科學家扮演壯勞力、發揮實用價值,卻忽略、忘記了它在人性層面上的提升和滋養意義。這也是魯白老師在高山所強調的“科學是種生活方式”背後的內涵之一。

古希臘時代,當科學變得“功利”的時候,我在課上把它稱作為“科學的墮落/下行”,以及“藝術的自我救贖/上行”,因為藝術那時候是次於哲科的。但變遷至今,反過來可能倒是藝術家瞧不起科學,覺得科學落俗,囿於追求生產力。

謝曉冬:

確實,在中西方的早期歷史上,尤其文藝復興時期很多大的藝術家,同時也長於科學或工程,那時候科學、藝術的分水嶺並不明顯。但到了今天,分工卻越發明顯。

我想追問一下,這種情況是怎麼發生的?它背後的邏輯是什麼?在我們這個時代,還有沒有可能出現類似達·芬奇這樣的科學家兼藝術家?

吳國盛:

不大可能。現代的職業分工由博轉專,是一個時代需求。而分工之後,涉及的訓練是不一樣的。

像音樂家天天練琴五六個小時,畫家也是筆不離手;若不這麼做的話,就會缺乏成為藝術家的一些基本素質。科學家也一樣。

一定程度上,人類的分工也是文明在這個時代的一個悲劇。

科學=他律;

藝術=自律?

吳國盛:

如果真的要說,

我覺得科學與藝術最大的差別可能在於,科學從根本上是一個他律的角色,而藝術更接近自律。

藝術家最高的境界就是隨心所欲不逾矩,那個矩是個自我約束;而科學家起碼要接受來自外部世界的約束,由不得自己。

從這個角度比較來看,我們這個時代確實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把藝術放到比科學高的位置,因為自律比他律要高一點。這樣一來科學家就很不甘心。

不過如果科學家與藝術家之間能有一種不甘現狀的氛圍,其實是一件好事,也是這個時代

(以及每個時代)

有希望的根本之所在。

張楊:

從一個藝術創作者的角度,其實我們也未見得能做到完全放開自我、完全自由,徹底發揮想象力,或盡情表達你想說的話。

在當下的大環境裡,藝術是依附在幾個很重要的系統之中,被緊緊束縛著的。

一個是資本的系統。因為藝術家不光是創作,也不能只是創作,比如電影藝術,我們還得作為半個商人,聊錢、聊預算、聊票房等等的事。

另一個系統是從政策到審查的系統,甚至普通的人對藝術的觀感以及道德,其實都像是一個個緊箍咒左右著藝術的創造力,限制創作者什麼東西不能碰、什麼方向不用想。

我覺得今天在中國的大環境,科學和藝術其實不太對等。高山有一個願景是科學復興,我覺得未來十幾二十年我們真的可能迎來科學復興,讓科學全心鑽到現象裡求真理;但在中國基本上很難有叫文藝復興這件事兒,讓藝術做到徹底投入作品裡隨心表達。

高小山結

科學與藝術

(以及宗教)

的關聯,既然關係到了人的根本,顯然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概括的。老師同學們這場對話更重在拋磚引玉,只要能激發更多人更多更深層的思考,任務就達成了。

但我們一定程度都能感受到,無論是科學還是藝術,本質上都存在前瞻與本分、純粹與功利、他律與自律的交織,而兩者都是我們人類文明感知與探索這個世界不可或缺的視窗,都值得我們的關注和澆灌,把文明帶到下一個高峰。

對於科學與藝術,你又有什麼話想說?

科學與藝術,終於還是打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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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丨邱施運

編輯丨朱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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