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讀東坡詞悟人生哲理

漫步在紗縠巷的街頭,凝視著三蘇祠的門楣,胸中無限激盪。“克紹箕裘一代文章三父子,堪稱楷模千秋景慕永馨香”和門庭內的那兩顆銀杏樹交相輝映,古色古香,既見證了城市的變遷,也參與著植樹人的悲歡離合。門庭內波瀾壯闊的歲月凝結成了歷史,清風徐來,沉寂的光陰泛起一絲漣漪,我彷彿看見你吟誦著“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穿越時空的縫隙,緩緩向我走來。

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四川眉山人。北宋傑出的文學家,書法家,詩詞家,美食家,畫家,治水名人。文章和歐陽修並稱“歐蘇”,詩歌和黃庭堅並稱“蘇黃”,豪放詞和辛棄疾並稱“蘇辛”,書法位列“蘇(東坡)黃(庭堅)米(芾)蔡(襄)”四大家之首。他所寫的《黃州寒食帖》更是位列天下三大行書之一。一門三父子,唐宋八大家。唐代詩人李白被賀知章稱為“謫仙”,“詩仙”也就成為了他的專銜;再看蘇東坡太多能了,多能且精進,頭銜太多隻能以“坡仙”稱之。現存於杭州,穎州(今安徽阜陽),惠州(今廣東惠陽)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蘇堤”,在我們看來不過是一處旅遊景點,但是在古人看來卻是功德無量。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讀東坡詞悟人生哲理

李公麟手畫蘇東坡像

蘇軾21歲之前的青少年時期過得還是很舒適愜意的。北宋嘉佑二年,他參加了那場號稱“龍虎榜”的制科殿試,這場考試的主考官是文章泰斗歐陽修,閱卷官是著名詩人梅堯臣,錄取的考生有後來名列“唐宋八大家”的蘇軾、蘇轍、曾鞏。他以第三等的成績展露鋒芒,不要小看這個第三等哦,因為第一第二等是虛設,所以他其實是這屆殿試的狀元。看看人家,出道即巔峰。他初出茅廬,懷揣著治國利民的政治夢想,意氣風發地登上這艘理想之舟鬥志昂揚地揚帆起航了。此時,他還只是“蘇軾”。

謫官黃州

奈何天意弄人,命運多舛,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半生的他卻在45歲的時候迎來重創,“烏臺詩獄”是他一生中都不堪回首的汙點。他驟然從“居廟堂之高”淪落到“處江湖之遠”,被貶謫到了黃州(今湖北黃岡黃州市)。黃州是個什麼地方呢?書中有云“黃州在大江之湄,北附黃岡,地形高高下下,頗不平坦,公府居民,極其蕭條”。剛剛重見天日重獲自由的蘇軾猶如驚弓之鳥,得知自己的謫官之地又是如此的荒涼,心中的憤懣戰慄惶恐可以想見。到達黃州後,他又和弟弟蘇轍戲說自己“畏蛇不下榻,睡足吾無求”。他白天睡覺,到了晚上才敢出去散散步,也不敢喝醉,害怕醉後亂說話。看似平靜的生活卻隱藏著“烏臺詩案”帶來的恐怖創傷。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他忠於自己的信念,不肯苟與人同,才能“揀盡寒枝不肯棲”,在一片諾諾聲中,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遭遇排斥和放逐,“寂寞沙洲冷”就是他命運的必然。在初到黃州的這段時間裡,他有意把自己封閉起來,忍受著孤寒和寂寞的懲罰。“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更是寫盡了他渴求解脫的幻想,追求自由的願望。此刻,他慢慢向著“蘇東坡”靠近。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人生,有得意必然也有失意。如果不能忘情得失,難免心理失衡,便會覺得人生如悽風苦雨般蕭瑟。唯有超脫物外,入“無我”之境,心中沒有風雨,也就無所謂晴朗,一切皆是虛妄。凡事順其自然,遇事處之泰然,得意之時淡然,失意之時坦然,艱辛曲折必然,歷盡滄桑悟然。終於,他以敏銳的智慧,豁達的胸襟,淡泊的心境昇華成為我崇拜的“蘇東坡”。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讀東坡詞悟人生哲理

定風波

半生坎坷,半世流離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悽然北望。

——《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

浮生若夢,命運無常。故土難回,親人離散,時光催人老。自己孤苦伶仃,卻又掙不脫這俗世的痛苦,還有少時的夢想。“悽然北望”——我們的“東坡居士”仍然抱有一顆憂國憂民的赤子之心。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這是蘇東坡密州三部曲“獵詞”(《江城子•密州出獵》),“月詞”“悼詞”中的兩首。親情,友情,愛情,人生三大主旋律;尤其愛情,自古以來就是文人墨客最濃墨重彩的一筆。蘇軾知密州時,他的原配嫡妻王弗已經離世十年了,他夢見了她。遙想新婚時“惟願歲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頭”的美好夙願,現在只留下千里之外的孤墳寄託哀思,悲絕悽苦有誰知?可見他曠達豪邁的心胸下也有一顆婉約的心,也算是給他寂寥失意的人生增添了一抹亮色。但在這裡我要重點提一下他和弟弟子由(蘇轍)的親情。這篇《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就是他寫給弟弟的。我們都知道蘇轍為了撈哥哥一路做到了副宰相,而蘇東坡的文章詩詞幾乎三分之一都是寫思念弟弟子由的,可見兄弟情深。丙辰年的中秋月圓夜,蘇東坡又想起了弟弟蘇轍,他們已經有七年未見了。“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蘇東坡只願兄弟倆都長長久久的,即使相隔兩地,但能夠共賞同一輪月亮思念彼此,也算是團圓了。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讀東坡詞悟人生哲理

蘇東坡墨竹圖

歸逝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

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觀潮》

人啊,總是對自己沒能得到的事物抱有急切的渴望。少年成名的蘇東坡,當他經歷宦海沉浮,完成了心中的執念,歷盡千帆歸來,澎湃的心潮早已平復,才發現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根本不為人的意志所轉移。這是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歷經滄桑後的悟然,更是一位老父親對孩子的諄諄告誡。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自題金山畫像》

這是蘇東坡生前的最後一首詩,寫完兩個月後他就逝於北歸的途中。他北歸經過金山寺,卻發現好友李公麟為自己畫的畫像歷經十年的時光竟然還完好無損,心中無限感慨。他看著畫像中的自己,畫中人也在凝視著他,想他一生知己無數,到頭來最懂自己的,終究還是自己。

謫官黃州,是他事業的最低谷。從“烏臺詩案”的打擊,惶惶不可終日,嚐遍人情冷暖,到“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的淡然。人生旅途何嘗不是一場修心之旅呢?

再貶惠州,是他家庭的最低谷。先經歷幼子早殤,又遭遇侍妾王朝雲離世,弟弟蘇轍又遠隔千里。生離死別,悲歡離合一重又一重如潮水襲來。可他仍樂觀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所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人生本苦,時光易逝,不如及時行樂。“一自坡公謫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因為一個人,點亮一座城。

又遷儋州,是他人生的最低谷。風燭殘年的他被流放到了天涯海角,也許在他接到詔令的那一刻就明白,親人已難聚,故土在夢中。罷了,罷了,“此心安處是吾鄉”,興衰榮辱,富貴名利再也激不起一絲漣漪,心似枯井無波瀾。我想:彼時的蘇東坡真正做到了超越生死,入了“無我”之境。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讀東坡詞悟人生哲理

短短24言的生命休止符,彈奏的卻是波瀾壯闊的人生。餘音不絕,流芳百世!

人生緣何不快樂,只因未讀蘇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