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令風物|中國人吃蟹簡史

“秋風起,蟹腳癢。”每到農曆九、十月份,這句話就像自動播放一樣從很多人的嘴裡蹦出來。螃蟹有沒有癢的感覺,我不知道,好像有科學家專門研究過這個問題;不過,中國人說這句話,絕非關心螃蟹的痛癢,而是關心自己的舌尖。不僅如此,我們還精準地總結出“九雌十雄”的經驗,連最佳賞味時間都要分出公母。中華飲食文化,果然博大精深、源遠流長。

金秋時節吃螃蟹,主要指的是大閘蟹。大閘蟹是俗稱,其學名是中華絨螯蟹。顧名思義,首先,這種螃蟹原產中國。據新聞報道,近年來德國等國家的水域也發現了大閘蟹,可能是透過輪船壓艙水帶過去的。其次,毛茸茸的大蟹鉗,是這種螃蟹的典型特徵。中華絨螯蟹,是一種來往於鹹淡水、洄游於江海間的動物。每年秋天,成熟的中華絨螯蟹都要從河湖去往大海,在鹹水中交配和繁殖;每年春季,孵化發育後的蟹苗,再從海水洄游到淡水之中。中華絨螯蟹的分佈很廣,北至遼寧、南到福建,尤其是江浙一帶,凡是通江達海的河湖,往往都有它的身影。上海的簡稱“滬”,繁體為“滬”,其本意就是捕魚蟹的竹筒。

蟹很早就出現在中國人的文字裡。《荀子·勸學》中寫道:“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託者,用心躁也。”這雖然是對螃蟹的批評,但並不讓人覺得螃蟹討厭可惡,反倒感覺它頭腦簡單幼稚,就像做事沒有三分鐘熱度的小孩子。有人說,荀子把螃蟹的腳計算錯了,“六跪而二螯”,明明是“八跪而二螯”嘛。我的理解,荀子應該不會犯這麼低階的錯誤,他是把能夠爬行的六隻腳稱作“跪”,而最後兩隻腳形似船槳,主要用來划水,不算在內。這種特徵,在大閘蟹身上並不明顯,但有些螃蟹——譬如梭子蟹——就很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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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閘蟹 視覺中國資料圖

李白與蟹

中國人很早就認識到蟹的美味,並且將這種美味與風度聯絡在一起。《世說新語·任誕》中記載了一個故事:“畢茂世雲,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這一則故事,與劉伶醉酒、雪夜訪戴等故事歸在一處,任性、怪誕的背後,是典型的魏晉風度。剝開堅硬的殼,露出雪白細膩的蟹肉——蟹螯,螃蟹身上最為強悍的武器,成了溫柔的佐酒佳品。上好的蟹螯,豐滿的蟹肉會一直充塞到最末端的尖尖裡。從此以後,蟹螯就與酒結下了不解之緣:

月下獨酌(其四)

唐 李白

窮愁千萬端,美酒三百杯。

愁多酒雖少,酒傾愁不來。

所以知酒聖,酒酣心自開。

辭粟臥首陽,屢空飢顏回。

當代不樂飲,虛名安用哉。

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萊。

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臺。

《月下獨酌》一共有四首,最為我們熟知的是第一首:“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們這裡選取的是第四首。李白借酒消愁,孤獨苦悶,其心境與魏晉名士是相通的;而魏晉名士的風度,又是李白一直所追慕的。所以,酒已經有了,蟹螯,也必須有:“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萊。”有了這蟹螯的加持,不論好酒土酒,統統都是仙酒。

我們說過,大閘蟹的豐產區域,是在吳越江浙地區。李白曾長期居住在這一帶,結交了很多朋友,也看到了很多美景:

送當塗趙少府赴長蘆

唐 李白

我來揚都市,送客回輕舠。

因誇楚太子,便觀廣陵濤。

仙尉趙家玉,英風凌四豪。

維舟至長蘆,目送煙雲高。

搖扇對酒樓,持袂把蟹螯。

前途倘相思,登嶽一長謠。

當塗,在今安徽馬鞍山市境內,地處長江南岸;長蘆鎮,屬唐淮南道揚州六合縣,在今江蘇南京六合區境內,地處長江北岸;“揚都市”和“廣陵”,就是唐朝時期天下第一繁華的大都市揚州。由此可見,李白是與當塗的地方官趙大人一起,乘舟往復大江南北與上下。菊黃蟹肥,大雁南飛,煙雲高起,江風快哉。此情此景,何不“搖扇對酒樓,持袂把蟹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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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與蟹

李白畢竟是個仙氣十足的人物,人間萬物,包括美食,在他的眼中,很多時候就是“道具”、是配角,都是信手拈來、為我所用。如果魏晉名士鍾情的是雞腿,他也許會把詩句中的“蟹螯”都替換成“雞腿”。

而另外一個人,他的態度跟李白不一樣。對於美食,他是認真的,是將美食奉為主角、自己甘為配角的。這就是蘇東坡:

丁公默送蝤蛑

宋 蘇軾

溪邊石蟹小如錢,喜見輪囷赤玉盤。

半殼含黃宜點酒,兩螯斫雪勸加餐。

蠻珍海錯聞名久,怪雨腥風入座寒。

堪笑吳興饞太守,一詩換得兩尖團。

丁公默,名丁騭,字公默,蘇軾的好朋友;蝤蛑(yóu móu),就是青蟹、梭子蟹。這首詩大約寫於何時呢?查蘇軾年譜:1079年,蘇軾四十四歲,當年三月任湖州知州。“堪笑吳興饞太守,一詩換得兩尖團”,湖州別稱吳興,所以,大機率這是他擔任湖州知州時,寫詩相贈丁公默;丁公默則回贈膏滿肉肥的梭子蟹;蘇軾喜不自勝,又賦詩一首。“尖團”就是螃蟹的別稱,因為雄蟹肚臍尖尖,雌蟹肚臍團團。

湖州這個地方,好山好水,苕溪穿城、太湖浩渺,“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美中不足的是,沒有上好的螃蟹。蘇軾也曾遊山玩水,翻開山溪裡的石頭,只見銅錢大小的石蟹四散奔逃,也罷也罷。饞嘴之際,丁公默兄送來綁紮成團、大如玉盤的梭子蟹,豈不快哉?“半殼含黃宜點酒,兩螯斫雪勸加餐”,趕緊交代下廚,如此這番烹飪:中間對劈,下鍋清蒸,海鮮一定要吃原味;蒸熟之後,只見膏黃滿溢,必須整點兒酒;兩隻大螯,剝開後蟹肉如雪,蘸點醬油,足以下一大碗白米飯……

沒想到,這年下半年,蘇軾的人生遭遇重大挫折:因為“烏臺詩案”,他先是入獄,然後被貶黃州。如果沒有對於生活的熱愛,他也許早就被厄運擊倒了。

我們常說愛吃貪吃的人是“老饕”。蘇軾就是不折不扣的“老饕”,還曾寫過一則《老饕賦》:

庖丁鼓刀,易牙烹熬,水欲新而釜欲潔,火惡陳而薪惡勞。九蒸暴而日燥,百上下而湯鏖。嘗項上之一臠,嚼霜前之兩螯;爛櫻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糕;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帶糟……

行文至此,已經兩次提到螃蟹了。其一,“嘗項上之一臠,嚼霜前之兩螯”,這世上最好吃的,一樣是豬頸肉,還有一樣就是霜降前的螃蟹鉗;“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帶糟”,蛤蜊燉蛋必須放點兒酒,螃蟹蒸著吃、煮著吃都不如糟著吃,生醉、熟醉,各有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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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八件 視覺中國資料圖

曹雪芹與蟹

到了明清時期,吃蟹的風俗習慣、烹飪方式,跟今天已經相當接近了。曹雪芹的《紅樓夢》為天下奇書,其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中,就有十分精彩的吃蟹橋段:

大家又評了一回,復又要了熱蟹來,就在大圓桌子上吃了一回。寶玉笑道:“今日持螯賞桂,亦不可無詩。我已吟成,誰還敢作呢?”說著,便忙洗了手提筆寫出。眾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

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

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這樣的詩,要一百首也有。”寶玉笑道:“你這會子才力已盡,不說不能作了,還貶人家。”黛玉聽了,並不答言,也不思索,提起筆來一揮,已有了一首。眾人看道: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嚐。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

對斯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

寶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燒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燒了他。你那個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詩還好,你留著他給人看。”寶釵接著笑道:“我也勉強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取笑兒罷。”說著也寫了出來。大家看時,寫道是: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

看到這裡,眾人不禁叫絕。寶玉道:“寫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又看底下道: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眾人看畢,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

這吃的何止是螃蟹,吃的是文化啊。沒有些許才情,不會吟詩作賦,誰敢來赴這樣的蟹宴?寶黛釵三人,詠的是螃蟹,字裡行間凸顯的是性格,是各自的人生態度。

賈寶玉是怎樣的人?他是一個沒心沒肺、遊手好閒的貴公子,最愛的就是熱鬧。寶玉做的詩,充滿了簡單歡樂的氣氛。“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有大螃蟹,就興高采烈拿來吃,潑醋擂姜忙得不亦樂乎;“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來來來,哥幾個喝酒喝酒,你看著這橫行公子,它也像寶玉一般沒啥心腸。

做了這詩,寶玉顧盼自雄,“誰還敢作呢”?不料被林黛玉貶為“這樣的詩,要一百首也有”。黛玉的詩是怎樣寫的?“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嚐”,這螃蟹卻也是慘,張牙舞爪、全副武裝地卻死於非命;“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這螃蟹,從身體到腳尖固然都是好吃的,然而,有誰能與我共醉……真是多愁善感的林妹妹呀!

薛寶釵,雖年紀輕輕,但人情世故無不通曉。她低調沉穩、從不出頭,待寶玉、黛玉都寫完了,“我也勉強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取笑兒罷”。寶釵說,“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橫行霸道、皮裡陽秋,最終還是沒有好下場,所以做人不能太螃蟹;“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我們吃螃蟹也得小心謹慎,當心吃壞肚子,去腥就要用菊花,防冷就要吃薑茶……總之,無一處不圓潤,無一處不妥帖。

這一場螃蟹宴,真是應了《紅樓夢》中的那句名言:“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魯迅與蟹

魯迅不僅是一位大作家,還是一位美食家。身為江浙人士,魯迅對於螃蟹十分熟稔。中國人吃蟹的情形,他也多有提及。

魯迅曾在一次演講中說:“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誰敢去吃它呢?螃蟹有人吃,蜘蛛一定也有人吃過,不過不好吃,所以後人不吃了。像這種人我們當極端感謝的。”這次演講,包括這句名言,被收入《集外集拾遺·今春的兩種感想》一文中。

先生所表達的,是一種科學的認識論。我們對於客觀事物的認知,都來自很多次失敗的實踐和一次偶然的成功。我們決不能倒因為果,認為吃螃蟹是理所當然。從相貌來看,螃蟹絕非善類,你要是被它的大螯夾到,一定是一陣劇痛乃至鮮血淋漓。如果不是能吃,我們一定會把螃蟹歸入蜘蛛、蛤蟆、蜈蚣、蠍子、毒蛇一類,敬而遠之。

魯迅先生還在《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寫道:“秋高稻熟時節,吳越間所多的是螃蟹,煮到通紅之後,無論取哪一隻,揭開背殼來,裡面就有黃,有膏;倘是雌的,就有石榴子一般鮮紅的子。先將這些吃完,即一定露出一個圓錐形的薄膜,再用小刀小心地沿著錐底切下,取出,翻轉,使裡面向外,只要不破,便變成一個羅漢模樣的東西,有頭臉,身子,是坐著的,我們那裡的小孩子都稱他‘蟹和尚’,就是躲在裡面避難的法海。”

這一段文字,活潑生動且資訊量很大:吃蟹的時節,是在秋高稻熟時分;吃蟹的風行區域,是在江浙吳越之間;吃蟹的精華,是雄蟹的膏(其實是精囊)與雌蟹的黃(其實是卵巢);吃蟹的民俗,是時時不忘站隊白娘子,盡情嘲弄一番法海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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