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不想碰外賣了

過去的半個月裡,

“科技與狠活”

成了全網熱詞。

美食博主辛吉飛以“揭黑”式科普為特色,引發了全網無法控制的食品安全恐懼。

在辛吉飛爆火的那一期影片,他揭秘了自助餐的合成肉——往一堆碎牛肉和雞肉里加入用於蛋白質重組的 TG 酶、大豆分離蛋白和肉類香精粉,居然把一堆碎肉做成了一整塊牛排。

後來,辛吉飛就把這類的影片作為主打,流量也越來越高。對於這些用食品新增劑增色增香製成的美食,他通通將其稱之為“科技與狠活”。

我再也不想碰外賣了

於是網友們紛紛開始翻看自家食品的配料表——從漢堡到速凍水餃,從膨化食品到牛奶醬油,這些配料表裡面寫滿了我們陌生的詞彙。

米線也不敢吃了,都是用香精調的;烤肉店不敢去了,全是轉氨酶;可樂不敢買了,配料表裡密密麻麻一堆化學制品……很多人越看越慌、越看越怕,為了避免攝入食品新增劑瞻前顧後,最後發現啥也不敢吃了。

其實,在合理使用的範圍和劑量內,食品新增劑的安全性不需要多慮。然而,當人們的日常飲食已經被食品工業打造的食物所填滿,甚至外賣的炒菜都會被預製菜頂替,我們對於食品安全的信任本身就岌岌可危,經不起哪怕一次真相被科普。

在尤其重視飲食文化的中國,“科技與狠活”的存在更顯得荒謬

。而那些沒有“科技與狠活”的樸素食物,恐怕在資本的驅逐下愈發稀少,我們也只能在一些擅長寫美食的作家筆下,想象其沒有工業食品新增劑的味道——

比如下文

唐魯孫

筆下“其薄如紙,顏色透明”的羊肉片、或是

逯耀東

筆下“材料現炒現爆、不下數十種”澆頭的蘇州的面、或是

汪曾祺

筆下“加鹽、加酒、經過發酵的肉醬”……

這些文人筆下逐漸消逝的飲食以及其蘊含的文化,看似簡單,卻隱藏著“精緻內斂,毫不張揚”的深意。與我們讀不懂的配料表相比,這些被落在紙張上的美食,尤其珍貴在它們“看得見,摸得著,嘗得出,想得透”。

我再也不想碰外賣了

01、應時當令烤涮兩吃

文|唐魯孫

摘自《唐魯孫談吃》

時令一交立秋,北平西山的紅葉初透嫩紅,大家想貼秋膘,清真館子就有涮羊肉、烤牛肉的紅紙招貼掛出來應市了。

吃涮羊肉必定要用“西口大尾巴肥羊”,這種羊肉不腥不羶,要肥有肥,要瘦有瘦。

養羊的販子,

一過立夏就把羊群趕到張家口的刺兒山歇伏,那裡林壑幽深,流泉漱玉,碧草如茵,修柯戛雲,羊群在水歡草肥的環境裡,自夏徂秋只只養得又肥又壯

,牧羊販子把羊群一撥一撥地趕下山來,一站一站地往北平趕。

等到了西直門外,據說還要圈個三五天,讓羊群喝足了玉泉山流到高亮橋的泉水,再趕進城來宰殺,則羊肉不但不腥不羶,而且切成肉片後涮著吃特別細嫩。

在北平吃涮羊肉,講究到教門館子去吃,他們不但作料齊全講究,而且選肉、刀工也另有一套。

北平吃涮羊肉,要算前門外同和軒、兩益軒,東城的東來順,西城的西來順幾家清真館最地道。前門外同和軒、兩益軒的主顧以商界跟梨園行居多,東來順以肉好價廉著稱,西來順由割烹高手褚祥主持。北平比較冠冕的客人請客,多半是西來順,因為他家除了涮羊肉,做一桌教門席,也是可圈可點的。

我再也不想碰外賣了

吃涮羊肉最注重是刀工如何。拿東來順說吧,據東來順的少掌櫃丁永祥說:“

我們櫃上涮肉片嚴格規定,必須用公羊肉切涮肉片

,如果是用母羊肉,就多少有點羶味啦!”他家經常養著幾位切羊肉片的師傅,他們一個涮羊肉季節掙的工錢,就足夠一年的生活費啦!此外在櫃上幹活算是副業,反而成了外快收入了。

您進飯館吃涮羊肉,夥計們一定先問您吃肥吃瘦

,若要細分起來羊肉有十多種名堂。照部位來分,例如肋肉叫“黃瓜條”,上腹肉叫“上腦”,下腹肉叫“下腦”,後腿肉叫“磨襠”,還有“三叉兒”、“肚條”、“軟裡脊”等名堂。

切出來的羊肉片,其薄如紙,顏色透明,在鍋子裡一涮就熟

,不像臺灣的羊肉片,把羊肉凍瓷實了,用機器一刨,全成了捲筒羊肉啦。

東來順不但羊肉選得精,作料也特別考究。他們講究“一貫作業”,自己有羊圈,從口外趕回來的羊,先在羊圈裡飼養,羊圈之外還有菜園子,所種蔬菜種類繁多,另外開了一座叫“天職順”的醬園子,除了供應東來順油鹽醬醋及各種蔬菜外,還兼做門市買賣。

在半世紀前,烤肉只推車子沿街叫賣

,獨沽一味牛肉,不賣羊肉,至於豬肉、鹿肉、雞肉那就更談不到啦!

我再也不想碰外賣了

北平吃烤肉要吃烤肉宛,他們小鋪開在宣武門內大街安兒衚衕把口,您跟拉洋車的說烤肉宛,沒有一位不知道的。

吃烤肉講究支子老,肉片好。

所謂支子就是用鐵製成的鐺,連著燒火的鐵盆,支子下面用鐵片圍著留口,好往裡面添松柏枝跟劈柴。支子愈舊愈好,因為支子用久了,上面凝聚油脂滋潤著,烤出來的肉片沒有一絲鐵鏽味兒,所以顯得特別香。

烤肉宛一共有兩個支子,南北分列,北邊支子,說是明朝萬曆年間流傳下來的,宛氏兄弟在未發跡前,推車子沿街賣烤肉,就是用的這個支子,所以他們兄弟把這支子,視同瑰寶。

日本駐屯軍佔據華北時,曾經出過重金,打算把那架支子買下來,運回日本去,可是宛氏兄弟不受威脅利誘,無論你出多少錢,我就是不賣。所以宣外大街烤肉陳家、什剎海烤肉季家,雖然切肉選肉都還不錯,也是老饕常去的地方,可是那兩家要跟烤肉宛比,究屬稍遜一籌啦。

筆者有一位日本朋友叫平生釟三郎,在北京大學擔任經濟學客座教授,在他任教期間,每年從烤肉宛一有烤牛肉上市一直到年底收市,晚飯必定是來吃烤肉,除非他有推不掉的應酬。

有一次跟我在烤肉宛同一支子旁邊吃烤肉,他看見我讓小利巴到隔壁菜魁買了兩根洞子貨的黃瓜來就著烤肉吃(北平入冬,天寒地凍,原野根本沒有蔬菜生長,洞子貨黃瓜是豐臺菜農在溫室培養出來的,既嫩且脆,當時牛肉片半斤一碗,不過六角錢,一條黃瓜一塊錢,其貴可知),便問我

為什麼就生黃瓜吃烤肉,我說烤肉火氣重,就黃瓜吃火氣就解了

,他也照樣來兩條黃瓜,就著日本清酒吃。

他給我的結論是日本的雞素燒、韓國的石頭火鍋,雖然各有一種滋味,但跟中國烤肉比,則瓠脯塵羹,根本沒法子比拼啦。他開始吃烤肉是吃完烤肉,要喝上兩大杯濃而且釅的咖啡來清食止渴,自從吃了黃瓜配烤肉,飯後的咖啡也就免了。

現在烤肉在臺灣也大行其道,唯一不同的是支子加大,另設烤房,客人自己拌好作料,由店裡工人代烤。原始烤肉根本只有烤牛肉沒有烤羊肉的,後來由於女性也要當爐自烤,可是不吃牛肉的婦女居多,這才添上了烤羊肉。

我再也不想碰外賣了

談到此處其中還有一段故事:清宮定製,除祭祀用太牢者外,照例不準牛肉進宮。

慈禧垂簾時期,她過中秋,是從八月十三日起到十七日止,一共要過五天。除了十五日當天為正節外,其餘四天,前兩天叫“迎節”,後兩天叫“餘節”。迎節、餘節這四天裡,她每年都是在頤和園景福閣裡,大開筵宴,專吃烤涮慶賀中秋。

可是牛肉進宮,即違祖制,如果僅有羊肉一味,又未免單調。因此慈禧出了一個巧主意,倡用一種叫

“福祿壽考”好聽名字的烤涮吃法

所謂“福”,是雞肉片和關東野雞片;所謂“祿”,是關東鹿肉片和香獐子肉片;所謂“壽”,是羊肉片;所謂“考”,是松花江出產的白魚片。

至於所用柴火,是產自西山的“銀絲紅羅炭”、吉林的松柏枝跟松塔。

現在臺灣吃烤肉,肉類花色之多,並不輸慈禧當年的御前盛饌,不過御廚切肉片講究真正刀工手藝,現在咱們吃的肉片都從冰庫拿出來,凍得堅如鐵石,用刨子刨成捲筒形狀。薄則薄矣,無奈吃到嘴裡木木渣渣不大對勁。

再談作料。

吃烤肉所用作料,只有醬油、醋、蔥、香菜四樣

,不像臺灣烤肉館又是辣椒醬,又是檸檬水、生香油等五花八門的配料,更沒有白菜、洋蔥、番茄、胡蘿蔔絲各樣蔬菜的配合。

凡是吃烤肉多半是叫二兩白乾,不夠再續二兩,沒有四兩半斤叫的,更沒有叫黃酒、花雕或是啤酒就烤肉喝的,否則人家固然把您看成老外,自己吃下去,在肚子裡造反,也不舒服呀!

臺灣冬晚,過了小雪,正是吃烤肉的季節,好啖的朋友,不妨照我加作料方法烤點牛肉,我想滋味或許比您前此所吃的烤肉滋味稍勝一籌呢!

我再也不想碰外賣了

02、蘇州的面

文|逯耀東

摘自《肚大能容 : 中國飲食文化散記》

蘇州人早晨出外吃麵的習慣,由來已久。

蘇州博物館有一塊光緒三十年《蘇州麵館業各店捐輸碑》,記載了當年蘇州生意最好的幾十家麵館:觀正興、松鶴樓、正元館、義昌福、陳恆錩、南義興、北上元萬和館、長春館、添興館、瑞必館、陸興館、勝興館、鴻元館、陸同興、萬與館、劉興館、泳和館、上淋館、增興館,風林館、興興館、錦源館、新德館、洪源館、正源館、德興館、元興館、老錦興、長興館、陸正興、張錦記、新南義興,瑞安樓……可見當時蘇州麵館的興盛,街巷都有面館了。

我再也不想碰外賣了

這些麵館業者最初可能是肩挑駱駝擔子,風裡雨裡敲著篤篤梆子穿街過巷賣麵人,積下來的辛苦錢開間門面,由此白手興家,皮市街的張錦記就是這樣發家的。蓮影《蘇州小食志》雲:

皮市街獅橋旁張錦記麵館,亦有百餘年曆史者,初,店主人挑一餛飩擔,以調和五味鹹淡得宣,馳名遐邇,營業日形發達,遂舍挑擔生涯,而開面館焉。

麵館既開之後,燜肉大面湯味清雋,深得新舊顧客喜愛,相傳三四代不衰。張錦記亦名列光緒年間的《蘇州麵館業捐輸碑》中,是蘇州麵館的老字號。

從晚清到現在,如果只能選擇一樣美食代表蘇州,那唯有蘇州的湯麵——這完全就是蘇州人性格的縮影:

精緻內斂,毫不張揚,看似簡單平常,卻處處有深意

,背後是數百年富貴人家的餘脈。

我再也不想碰外賣了

蘇州的面以澆頭而論,種類繁多。

所謂澆頭,是面上加添的佐食之物。所有的面,基本上都是陽春麵,也就是光面。

陽春麵加添不同的澆頭,就有了燜肉、爆魚、炒肉、塊魚、爆鱔、鱗絲、鱔糊、蝦仁、滷鴨、三鮮、十景、香菇麵筋等等之選。

所有澆頭事先烹妥置於大盆中,出面時加添即可。另有過橋,材料現炒現爆,盛於一小碗中與面同上,有蟹粉、蝦蟹、蝦腰、三蝦、爆肚等等,不下數十種。

蘇州的耆老朱楓隱在《蘇州麵館花色》裡曾經寫道:

蘇州麵館中多專賣面,然即一面,花色繁多,如肉面曰帶面,魚面曰本色。肉面之中,又分肥瘦者曰五花,曰硬膘,亦曰大精頭,純瘦者曰去皮、曰瓜尖,又有曰小肉者,惟夏天賣之。魚面中分曰肚當,曰頭尾,曰惚水,曰卷菜。

雙澆者曰二鮮,三澆者曰三鮮,魚肉雙澆者曰紅二鮮,雞肉雙澆者曰白二鮮,鱔絲面又名鱔背者。

如冬月恐其澆頭不熱,可令其置於碗底,名日底澆

,暑月中嫌湯過燙,可吃拌麵,拌麵又分冷拌熱拌,熱拌曰鱔滷、肉滷拌,又有名素拌者,則鎮以醬麻糟三油拌之,更覺清香可口。其素面暑月中有之。

滷鴨面亦暑月有之。面亦有喜蔥者曰重青,不喜蔥者則曰免青,二鮮面又曰鴛鴦,大面曰大鴛鴦。凡此種種面色,耳聽跑堂口中所喚,其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

……

由此可見蘇州人吃麵的講究了。蘇州面的澆頭種類雖多,普遍的則是爆魚和燜肉兩種,爆魚以陽澄湖的青魚炸氽而成,至於燜肉面的澆頭,選用豬肋肉加鹽、醬油、綿糖與蔥姜斟酒,以文火久燜而成。

我再也不想碰外賣了

蘇州面用的生面,最初是各麵館自制銀絲細面。銀絲細面細而長,韌而爽,久煮不糊不坨,條條可數。

煮麵用直徑三尺的大鑊,黎明時分鑊中水初滾,面投水中,若江中放排,浮於波上,整齊有序。再沸之後,即撩於觀音鬥中。觀音鬥上圓下尖,最初為觀振興所刨,面入鬥中,麵湯即瀝盡,傾入滷湯碗中,盛若鯽魚背,然後撒蔥花數點,最後添上澆頭即成。最早入鍋的麵湯淨面爽,

所以蘇州人有黎明即起,摸黑趕往麵店,為的是吃碗頭湯麵

銀絲細面

民國以後改用機制,各麵館應用起來格外方便。不過,1949年後,新樂麵館異軍突起,改用小寬面,各麵館爭相效尤,連老字號的觀振興、朱鴻興也用小寬面,小寬面入碗成坨,口感不爽,近十餘年又恢復銀絲細面。

蘇州的面基本都是

陽春麵

加澆頭,面的高下,在於湯底——麵湯分紅白兩種。紅湯色重香醇,白湯則湯清味鮮。

紅湯以不同的澆頭滷汁,摻高湯與不同作料,和料酒、綿糖調製而成,湯成褐紅色,紅湯的高下則在於澆頭的烹調工夫。

白湯出於楓橋大面,楓橋大面即楓橋的燜肉面,其湯底以鱗魚與鱔魚骨再以酒釀提味熬成,江南初夏是鱔魚盛產期,端午前後,各麵館就掛起楓橋大面的幌子。

我再也不想碰外賣了

除紅白兩種湯外,還有崑山

奧灶面

的湯。

奧灶館創始於咸豐年間,在崑山玉山鎮半山橋,初名天番館,後更名為復興館。光緒年間,由富戶女傭顏陳氏接手經營,以爆魚面馳名,其制爆魚將活鮮的青魚均勻切塊,以當地的菜子油煉成紅油。

炸爆魚剩餘物的魚鱗、魚鰓、魚血以至青魚的黏液加作料秘製而成湯,甚得遠近食客的喜愛,生意興隆,因而引起附近麵館的妒忌,稱其面“奧糟”,“奧糟”為吳語“齷齪”之意,其後顏陳氏竟將麵館更名奧灶館,面為奧灶面。

雖然湯分紅、白,面用銀絲,然而各麵館仍有其招牌面。

觀正興的

蹄髈面

著名於時,其蹄髈澆頭燜得肉酥味香,入口即化,且以燜肉的湯作湯底,湯醇香滑,傍晚時分的燜蹄面最佳。

炒肉面

出於黃天源。黃天源是著名的老糕團店,專賣糕團,兼營麵點,或謂當年有一熟客每日來店吃麵,照例一碗陽春麵,一粒炒肉糰子,炒肉糰子蘇州夏令名點,以熟的白米粉裹炒肉餡,炒肉餡以鮮肉為主,輔以蝦仁、扁尖、木耳、黃花剁碎炒成,中加滷汁,現制現售。客人以炒肉團餡作澆頭,其後黃天源以炒肉為澆頭的炒肉面流傳至今。

我再也不想碰外賣了

至於

鹹菜肉絲麵

,則出於漁郎橋的萬泰飯店。萬泰飯店創於光緒初年,善調治家常菜飯,其麵點著名,尤其開陽鹹菜肉絲麵為其所創。

松鶴樓是蘇州飯店的老字號,創於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乾隆御筆親題的金字招牌仍在,過去亦以麵點著名,在光緒《蘇州麵館業捐輸碑》名列第二,僅次於觀正興,其滷鴨面最有特色。舊時蘇州人行雷齋素,吃齋人逢戒齋或開葷,則往松鶴樓吃碗滷鴨面。

雖然各麵館以不同的澆頭著名,仍以

燜肉面

最普遍。燜肉面是大眾食品,是蘇州麵館的基礎,但仍有高下之別。

創於光緒十年(1884年),位於閶門外帖墩橋旁的近水臺以燜肉面著名,蘇州人常言近水臺的燜肉面“上風吃,下風香”。

不過,朱鴻興的燜肉面卻後來居上。朱鴻興創於民國十七年,原在護龍街(現人民路)魚行橋旁與怡園相對。其

燜肉面最初由店主朱春鶴親自至菜市選購材料,特選三精三肥的肋條肉製成燜肉澆頭,烹調細緻,將肉燜至酥軟脫骨,焐入面中即化,但化而不失其形

。最後澆頭與麵湯和麵融為一體,成中帶甜,甜中蘊鮮具體表現蘇州面特色,也是姑蘇菜餚的特質所在。

對於燜肉面,我情有獨鍾。當年家住倉米巷。倉米巷到現在還是條不起眼的小巷子,但卻是沈三白和芸孃的“閒情記趣”所在,芸娘這裡表現了不少出色的灶上工夫。出得巷來,就是鵝卵石鋪地的護龍街,過魚行橋不幾步,就是朱鴻興了。每天早晨上學過此,必吃碗燜肉面。

朱鴻興面的澆頭眾多,尤其初夏子蝦上市之時,以蝦仁、蝦子、蝦腦烹爆的

三蝦面

,蝦子與蝦腦紅豔,蝦仁白裡透紅似脂肪球,面用白湯,現爆的三蝦澆頭覆於銀絲細面之上,別說吃了,看起來就令人垂涎欲滴。

不過,三蝦麵價昂非我所能問津,當時我雖是蘇州縣太爺的二少爺,娘管束甚嚴,說小孩不能慣壞,給的零用錢只夠吃燜肉面的,蹲在街旁廊下與拉車賣菜的共吃,比堂吃便宜。所以對燜肉面記憶頗深。離開蘇州,一路南來,那滋味常在舌尖打轉,雖然過去臺北三六九,日升樓宥燜肉面售,但肉硬湯寡,面非銀絲而軟扒,總不是那種味道。

我再也不想碰外賣了

03、鹹菜和文化

文|汪曾祺

摘自《肉食者不鄙:汪曾祺談吃大全》

偶然和高曉聲談起“文化小說”,曉聲說:

“什麼叫文化?——吃東西也是文化。”

我同意他的看法。這兩天自己在家裡醃韭菜花,想起鹹菜和文化。

鹹菜可以算是一種中國文化。西方似乎沒有鹹菜,我吃過“洋泡菜”,那不能算鹹菜。日本有鹹菜,但不知道有沒有中國這樣盛行。

從前《福建日報》登過一則猴子醃鹹菜的新聞,一個新華社歸僑記者用此材料寫了一篇對外的特稿:“

猴子會醃鹹菜嗎?

”被批評為“資產階級新聞觀點”。——為什麼這就是資產階級新聞觀點呢?猴子醃鹹菜,大概是跟人學的。於此可以證明鹹菜在中國是極為常見的東西。

我再也不想碰外賣了

中國不出鹹菜的地方大概不多。各地的鹹菜各有特點,互不雷同。北京的水疙瘩、天津的津冬菜、保定的春不老。“保定有三寶,鐵球、麵醬、春不老”。我吃過蘇州的春不老,是用帶纓子的很小的蘿蔔醃製的,醃成後寸把長的小纓子還是碧綠的,極嫩,微甜,好吃,名字也起得好。保定的春不老想也是這樣的。

周作人曾說他的家鄉經常吃的是鹹極了的鹹魚和鹹極了的鹹菜。魯迅《風波》裡寫的蒸得烏黑的乾菜很誘人。醃雪裡蕻南北皆有。上海人愛吃鹹菜肉絲麵和雪筍湯。雲南曲靖的韭菜花風味絕佳。

曲靖韭菜花的主料其實是細切晾乾的蘿蔔絲,與北京作為吃涮羊肉的調料的韭菜花不同。貴州有冰糖酸,乃以芥菜加醪糟、辣子醃成。四川鹹菜種類極多,據說必以自流井的粗鹽醃製乃佳。行銷(真是“行銷”)全國,遠至海外(有華僑的地方),堪稱鹹菜之王的,應數榨菜。

朝鮮辣菜也可以算是鹹菜。延邊的醃蕨菜北京偶有賣的,人多不識。福建的黃蘿蔔很有名,可惜未曾吃過。

我的家鄉每到秋末冬初,多數人家都醃蘿蔔乾

。到店鋪裡學徒,要“吃三年蘿蔔乾飯”,言其缺油水也。中國鹹菜多矣,此不能備載。如果有人寫一本《鹹菜譜》,將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書。

我再也不想碰外賣了

鹹菜起於何時,我一直沒有弄清楚。

古書裡有一個“菹”字,我少時曾以為是鹹菜。後來看《說文解字》,菹字下注雲:“酢菜也”,不對了。漢字凡從酉者,都和酒有點關係。酢菜現在還有。昆明的“茄子酢”、湖南乾城的“酢辣子”,都是密封在罈子裡使之酒化了的,吃起來都帶酒香。這不能算是鹹菜。

有一個“虀”字,則確乎是鹹菜了。這是切碎了醃的。這東西的顏色是發黃的,故稱“黃虀”。醃製得法,“色如金釵股”雲。我無端地覺得,這恐怕就是酸雪裡蕻。

虀似乎不是很古的東西。這個字的大量出現好像是在宋人的筆記和元人的戲曲裡。這是窮秀才和和尚常吃的東西。“黃虀”成了嘲笑秀才和和尚,亦為秀才和和尚自嘲的常用的話頭。

中國鹹菜之多,製作之精,我以為跟佛教有一點關係

。佛教徒不茹葷,又不一定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新鮮蔬菜,於是就在鹹菜上打主意。我的家鄉醃鹹菜醃得最好的是尼姑庵。尼姑到相熟的施主家去拜年,都要備幾色鹹菜。關於鹹菜的起源,我在看雜書時還要隨時留心,並希望博學而好古的饞人有以教我。

和鹹菜相伯仲的是醬菜。

中國的醬菜大別起來,可分為北味的與南味的兩類。

北味的以北京為代表。六必居、天源、後門的“大葫蘆”都很好。——“大葫蘆”門懸大葫蘆為記,現在好像已經沒有了。保定醬菜有名,但與北京醬菜區別實不大。

南味的以揚州醬菜為代表,商標為“三和”、“四美”。北方醬菜偏鹹,南則偏甜。

中國好像什麼東西都可以拿來醬。

蘿蔔、瓜、萵苣、蒜苗、甘露、藕、乃至花生、核桃、杏仁,無不可醬。北京醬菜裡有醬銀苗,我到現在還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東西。只有荸薺不能醬。我的家鄉不興到醬園裡開口說買醬荸薺,那是罵人的話。

醬菜起於何時,我也弄不清楚。不會很早。因為制醬菜有個前提,必得先有醬,——豆制的醬。

醬——醬油,是中國一大發明。

“柴米油鹽醬醋茶”,醬為開門七事之一。

中國菜多數要放醬油。西方沒有。

有一個京劇演員出國,回來總結了一條經驗,告誡同行,以後若有出國機會,必須帶一盒固體醬油!沒有郫縣豆瓣,就做不出“正宗川味”。

但是中國古代的醬和現在的醬不是一回事。

《說文》醬字注云從肉、從酉、爿聲。這是加鹽、加酒、經過發酵的肉醬。《周禮·天官·膳夫》:“凡王之饋,醬用百有二十甕”,鄭玄注:“醬,謂醯醢也”。醯,醢,都是肉醬。大概較早出現的是豉,其後才有現在的醬。

漢代著作中提到的醬,好像已是豆制的。東漢王充《論衡》:“作豆醬惡聞雷”,明確提到豆醬。《齊民要術》提到醬油,但其時已至北魏,距現在一千五百多年——當然,這也相當古了。

醬菜的起源,我現在還沒有查出來,俟諸異日吧。考查鹹菜和醬菜的起源,我不反對,而且頗有興趣。但是,也不一定非得尋出它的來由不可。

我再也不想碰外賣了

“文化小說”的概念頗含糊。小說重視民族文化,並從生活的深層追尋某種民族文化的“根”,我以為是未可厚非的。

小說要有濃郁的民族色彩,不在民族文化裡醃一醃、醬一醬,是不成的

,但是不一定非得追尋得那麼遠,非得追尋到一種蒼蒼莽莽的古文化不可。

古文化荒邈難稽(連鹹菜和醬菜的來源我們還不清楚)。尋找古文化:是考古學家的事,不是作家的事。

從食品角度來說,與其考察太子丹請荊軻吃的是什麼,不如追尋一下“春不老”;與其查究楚辭裡的“蕙餚蒸”,不如品味品味湖南豆豉;與其追溯斷髮文身的越人怎樣吃蛤蜊,不如蒸一碗黴乾菜,喝兩杯黃酒。

我們在小說裡要表現的文化,首先是現在的,活著的;其次是昨天的,消逝不久的。理由很簡單,

因為我們可以看得見,摸得著,嘗得出,想得透

。。。 。。。